“歘——!”
禁军侍卫甫闻袁大统领喝声,当即齐齐提握刀柄雪刃出鞘,其一副将迅速出列前往东宫通禀飞雁署暗卫,严阵以待。
道听途说的厮杀和亲身体验的嗜血在前实在天壤之别,诸熙紧张地攥紧了肃王的衣袖,武场以外毫无实战经验的胆怯让他浑身僵紧得微微颤抖,几不可闻地问道,“三皇叔,几……几个刺客?会不会有危险?”
“目前为止就看见一个,不过姑且不清楚他是从何而来,须得警惕是否有内应。”肃王把他护在身前,半是剖析半是教导的指点了几处适合刺客躲避掩藏的僻静树丛假山石,又随口提了一句,孤注一掷的刺客多半进不到东宫附近,这哥们儿大抵是有内应——他半揽着小殿下的肩膀,发觉小少年抖得愈发的厉害,一团孩子气从少年早慧的老成里冒了个尖儿,生出了几分符合小殿下年纪的稚嫩味道。
肃王捏了捏嘉平王软乎乎的肩头,正要安慰几句。忽然,一道寒光破开风刃狠戾地劈向嘉平王的背后,厉风裹挟着一闪而过的光亮猝不及防地迫近了肃王无法看清的方向。
肃王来不及出声,一把箍住嘉平王摔到一旁,肩臂相连处瞬时一凉,沁出的血珠从破开的华服布缎沾到嘉平王的脸上。
肃王暗骂,天杀的,还真有内应!
一名神色木讷的禁军侍卫一击不成提刀又至,师出同门的师兄弟出乎意料,大半愣在当场。肃王看着来气,动了动皮开肉绽的肩臂,猛地抬腿踹了身旁侍卫一脚,“等着他拿刀宰了你吗?!”
巽南王被肃王护着他猛摔的那一下震得半梦半醒。小团子揉了揉眼睛就看见兄长惊惧得眼含泪水的表情,周遭的气息太过寒戾,他不懂形势,只觉恐惧,软软的嘴唇抿着抖了几下,“哇”地一声哭嚎了起来。
浓重的夜色勉强压制着无法遮掩的血腥气,神色木然的侍卫近乎嗜血的破开重围,目光死死地追着嘉平王的方向,奋力挥动着刀柄。
禁军侍卫并非无能,只不过朝暮相处的兄弟突然反目让他们备受掣肘不敢上前。肃王手足无措地哄孩子,手臂被强装镇定的诸熙捏得生疼。他哭笑不得的被两个孩子缠住手脚不得施展,眼见着那木讷的侍卫迫近,不得已地晃了晃诸熙牵着他的那只受伤的胳膊,低声提点,“捡一把刀鞘防身,三招之内,他伤不了你一分。”
诸熙虽是锦衣玉食未经磨砺的小少年,但毕竟师从飞雁署两位名师,又有袁扬陪练,即便招式青涩不善实战,但总归足以防身——嘉平王得了肃王点头认可,登时兴致涨了几分,他捡起一把刀鞘捏得手心发粘,见人迫近,手腕翻转,接了一招就退回半步,吞咽了一下还是有些心怯,当头把刀鞘砸在那人身上就撤了回来。
肃王面子上倒是好一番称赞,心里快把这小殿下逗狗似的招式笑翻了天。
不过嘉平王招猫逗狗都无妨,只消他上前一战,便可稳定军心,不再顾及不前。
禁军侍卫甫见嘉平王与那刺客侍卫刀兵相接,登时骇然,众人纷纷重重护在嘉平王身前,其中三人自后侧合围,狠踢在刺客膝弯,一人猛扑在其背后,压制不得其法,被他挣开,双双摔作一团——刺客面无表情地死死掐住侍卫喉间,身后的同门师兄自他颈下三寸狠狠地捅了进去,刀柄一拧,刺客瞬时喷了一口血,软软地倒在石板地面。
肃王颠着好不容易不再哭嚎的煦儿躲远了点儿,诸熙也只来得及觑了一眼地上的鲜血。
“人就这么……死了。”诸熙抹了抹脸颊上干结的血痕,掀起眼皮看向似是无知无觉的肃王,蜷着指尖犹豫了一下,戳了戳他尚在流血的刀痕,“他为什么要杀我?”
嘉平王敏锐地察觉到了刀刃的指向。
肃王叹了口气。他不想过分地把嘉平王回护在不见杀戮血腥的桃花源当中,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可能是挑衅,也可能是与你父王有关的复仇,甚至可能仅仅是……牵住视线——”
肃王心口一沉,头脑里乱七八糟的捡出丝缕关键,他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一抬头,只见那露过一面的黑衣刺客竟不知如何取道又折返回来,一闪而过,无声无息地没入拢在东宫之上的寂静夜色中。
肃王头皮发麻,这事儿恐怕没完。
果不其然,东宫宫墙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不多时,围追出去的岳小将军也逼着一道黑影迫近众人,墙内飞雁署霎时惊起,兵刃交接的金石声响彻东宫。
袁扬一个头两个大地追着另一道黑影爆喝不停,刺客竟不要命了似的一头扎进东宫,提着十八般兵刃找死,洒了遍地猩红。
刺客与飞雁署和禁军侍卫交手不过片刻,形势似有压制缓解。岳小将军并未参与乱斗,而是接过受了伤的肃王怀里的巽南王抱着,守在肃王和嘉平王身侧,凝眉低声,“主子,这么多人,不对劲。”
正此时,方才入东宫通禀的副将追上袁大统领高喊,“大统领莫急,今日太子妃家母祭日,太子殿下此时并不在东宫!”
“你脖子顶上那是粪球吗?!”袁扬剽悍的抬起一脚把人踢翻在地,掐住其中一个被制服的黑影刺客的脖子,拎着他双脚离地,“说!你们是谁派来的!”
黑影刺客被袁扬掐得吐了一口血沫,嘴里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句不知道甚么地方的话,狠狠地啐了袁扬一口,只听得所有被缚黑影全数一句高喝,当场侍卫尚不及应对,所有人便一起咬断了舌根,被粘稠的血糊住了咽喉。
肃王站在门口,听见嘉平王被血腥气冲得干呕,眯着眼睛看向遍地狼藉,顿时沉了脸色。
岳小将军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转头看着默不作声的诸允爅,压着嗓子道,“唱的是拓达部落的祭天歌。”
肃王半晌没吭声,直待袁扬带人清点善后,抱拳禀明时方才徐缓地回过神来,打断袁扬的话,“此事详情不必同本王说明,袁大统领是父皇身边的禁军侍卫,该如何便如何,别让旁人多心。”肃王踌躇了片刻,“他们刚才喊的是拓达部落的祭词,身份有待核实,大统领多加留意便是——”
肃王按了按肩上的伤,正要继续,却听宫门守卫快步奔至附近,高声喊报,“报——大统领,门外五军营侍卫及肃王府家将通禀,说尾随身份不明的黑影追至宫墙外,还望大统领务必多加……防范。”
宫门侍卫觑见东宫院内猛地一抖,抽了一鼻子的血腥气,这才发觉他这通报来得未免太迟——他压着上涌的恶心偷偷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袁扬身边的小血人,心里一咯噔,“肃王殿下。”
肃王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几个黑影?”
宫门侍卫认真道,“五军营巡防时发现六个,肃王府的方向追过来一个。”
袁扬一听一愣神儿,回身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黑影,觉得头皮都快炸开了。
“……少了一个。”
岳小将军休沐,林柯也难得不必替他分担积攒多日的军务,他留心打探了一下周遭县府探查丢失或是贩卖孕妇的情况,再三确定无果,这才打算禀报详情,赶在未时前后,匆匆抵达肃王府。
孰料这一等就入了夜,浓墨泼了满天时,主子没等回来,却见一道诡异的黑影十分刻意的从肃王府的禁制之上几番掠过。
肃王府家将操练进退有度,原本并未打算追踪出府。然府上地牢困着一只毁了容貌的野兽,肃王和岳将军未留只言片语就急匆匆出府至今未有讯息,白宁又跟着杨不留去了秦府,别说周子城,就连浅识局势的老林都觉得此事蹊跷,不免生疑。
林柯也觉得不对劲,然而这道黑影不依不饶地在肃王府的头顶上撒野,总不能听之任之,胡乱放肆。他这才同周子城商议,只点十余家将出府,其余人尽数不动,以免旁生枝节。
可一路追到宫城时,林柯却望着五军营那乌泱泱的人马登时心头一紧,拧眉同周子城面面相觑,暗道,糟了。
肃王外露的神色缓缓地敛得分毫不剩。他沉默地眺着远处,听着袁扬迅速调动人手赶往华庭殿护驾,面无表情地按了按干结得有些狰狞的伤口。
刺客这近乎自杀似的搅局是为了什么?
刺杀洪光皇帝吗?那他们该声东击西引开的人,应当是玄衣卫暗卫而非禁军。
他们来这儿送死是为了甚么?为了砍他这个仇敌一刀吗?
他们最开始同内应勾结是为了刺杀熙儿——但嘉平王徒有爵位毫无用处,杀他有何益处?
肃王神思虚妄地飘了半晌。
东宫最近这风水实在是差得要命,这短短的时日里,竟接连遭遇两次刺杀的倒霉事……
袁扬瞠目结舌地看着肃王指尖扣在血肉模糊的肩上,抓得伤口狰狞的淌得到处是血。他担忧的看了同样拧着眉头的岳小将军一眼,正要开口问询阻拦,却见肃王蒙了薄雾的眼睛霎时清明,忽然低声道,“嵘清苑。”
袁扬一愣,因着讶异不解而微张的嘴唇越张越大,话未出口先咬了一下舌头,“三殿下是说……来人!快!嵘清苑!”
东宫刺杀的风声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飘到了华庭殿。青黄不接和河水泛滥的矛盾纠缠得洪光皇帝满脸疲倦,丁点儿的火星一蹦,震怒得脾气立刻炸了满天。
玄衣卫、禁军、五军营统领悉数到场,难得休整拜祭的太子、赴宴的昭王和宪王也被拎回了宫城。人未抵达时,肃王就孤零零地被扔在华庭殿的角落,垂眸看着死在嵘清苑的刺客,一时沉默。
岳无衣对京城各家以客卿之名行护卫之责的杀手记得分明,此人名叫程诺,受秦守之看重,以剑术闻名,却使了淬了毒的飞镖暗器行凶,若所猜测没错,这人应当是当初在押解赵谦来途中,给岳小将军和侯子下绊子之伍,所意为何,自不必说。
袁扬同肃王一齐飞身奔至嵘清苑时此人正在卷阁翻查黄册,实为将众人视线牵扯到罪奴的身份上,目的昭彰,也不必说。
东宫刺客查明正身,所有人胯间茧子厚重,应是常年骑马游牧征战所致,自北境而来,意图搅局,也无需辩驳。
但这尽数是偶然吗?却不见得。
这缠缠绕绕的虽算不得线索,却也足矣稍加推测。
依身形分辨,程诺理该是跑到肃王府胡乱招惹的祸端。他有意引肃王府出面,却是顶着秦府客卿的身份行事,无论他在嵘清苑翻出什么花来,一旦得逞,肃王必定会将矛头对准秦相。
更何况之前还有有意压下罪奴之事的太子。
但如若推断不假,程诺是对赵谦来痛下杀手之人,那依着之前的猜测,程诺应当是从属于昭王命令吩咐的——但昭王才同肃王念叨着莫要固守一词,转过身来就要捅秦相一刀,究竟是为何?他当真知情吗?阮绍之前一再对肃王意味深长的恭维又是为何?难道这都是阮绍的手笔不成?
诸允爅眸色深沉地盯着程诺中毒身亡的紫黑色伤口血痕。
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谦来案拖了这么久,该查的早就一清二楚,阮绍捧着这个烫手山芋想要保命,必然会赶在十日之期之前,把这压死人的案子丢出去。
肃王为查毁容案跑到京兆府,相当正好地遂了他的心意,阮绍恨不得直截了当地在肃王面前挑明此案相关的人没一个好果子,借机把包袱甩出去。
秦守之才为寿辰给肃王递过帖子,无论肃王能否到场,示好之意毋庸置疑,但这个时候把肃王当刀使,他又何苦一边拉拢为日后打算,一边自我暴露要与肃王府为敌?
如果程诺是依着昭王的吩咐行事——但凡肃王与刺杀之事有所牵扯,他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线索,查明真相于他而言,毫无益处可说。
诸允爅突然意识到,阮绍是在推着他作出抉择。
肃王这么一杆旗子飘在哪儿,这暗地里的储位之争,便是定局无疑了。
倘若无人从旁佐证,程诺此人,杀,是替昭王隐瞒掩过;不杀归案,便注定要袒露出昭王和秦守之暗中参与的罪责,站在太子一侧。
肃王挡在前面,阮绍大可不必担忧任何落在他头上的苛责。
但东宫的事阮绍知道多少?北境派人来搅局可与此事有关?还是说,这尽是阮绍与拓达勾结的结果?
如若肃王府不出面追捕刺客,没人混淆视线,程诺该有的下场会是甚么?被截杀在嵘清苑?还是在东宫被飞雁署抓个现行,被逼招供?
罪奴和北境——这还真是一堆断然不该沾手的祸根。
花公公先引太子、昭王、宪王进殿时觑见了肃王半身的血迹,低声惊呼,上前问了一声,“肃王殿下,可是需要太医院来人瞧瞧?”
诸允爅动了动发白的嘴唇,视线在他身后的皇兄皇弟脸上逡巡而过,领情笑道,“花公公费心,伤得不重,正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