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正逢朝会,泗水之事开篇便吵闹得沸沸扬扬,几位世家富户涉足商贾的大臣想得尽是满手铜臭的那点儿利益,脑子里的算盘扒拉得“噼里啪啦”地响,权衡着仕途和借天灾揽几分不义之财孰轻孰重,言辞激烈地叫嚣了半晌没下文,转而愤愤地试图把兵部拖下水,借调用京城驻军一事大做文章。
事该如何昨日华庭殿内几乎已成定局,诸荣暻脸色不善的作壁上观,无非是想望一望这朝堂之上都打得甚么算盘,谁又在吹甚么风鼓甚么帆。
倚仗着自己戴罪戴得十分占理的肃王缩在角落里,好整以暇地看着群情激愤。
工部几位为了堤坝那点儿猫腻吵闹不已的老狐狸闻风识色,觑得太子离京整治泗水之患一事难以更改,李有君苦着一张脸亦不作争辩,犹豫再三垂死挣扎了一会儿,不得已道,“泗水情况不明,东宫事务繁多,太子殿下以身犯险实属不妥。若百姓生乱,太子殿下天潢贵胄,岂能与那些地位低微之众混于一谈。”
这事儿昨日华庭殿内就没争论出个是非对错所以然来。诸荣暻提点昭王不假,另有打算亦是真,然而太子离京终归事关重大,飞雁署随行仪驾还是单薄草率,未免把东宫之位所视甚轻——懿德太子许是不会介意此事,然而旁的王公大臣却不免活泛心思,动摇东宫根本。
洪光皇帝始终没搅和进朝堂争执的乱局里,这会儿思索着如何替东宫立威,似有意似无意地应了一声,“……此事确该再议。”
李有君一怔,没猜透诸荣暻昨日尚还义正辞严的旨意怎么这会儿就松了口,底下几位老狐狸却觉得此事尚有转圜,登时编排了一肚子的说辞再做规劝。
孰料,正此当时,一直缩在角落里的肃王殿下忽然抖了抖朝服宽袖,不卑不亢地从人堆儿里钻出来,堂而皇之地站在立于朝堂两侧抻着脖子互相掐架的诸位大臣中间,执礼道,“太子殿下一心为泗水百姓,但终归水患难捱,太子殿下恐难事事亲力亲为,儿臣愿请命,倘若当真需得调用京城守卫,儿臣随驻军同往,一则为皇长兄助力,二则,若是泗水有何难以把控的祸乱,儿臣也可护皇长兄安然无恙。”
朝堂上皆是一怔。
肃王此举颇有他往日里不管不顾的风范。然而自打稀里糊涂的交出兵权兵符之后,朝堂之上一众大臣始终摸不准这位沙场之上混迹数年的罗刹殿下,究竟对待朝局党争是个怎么样的看法。
肃王也十分不在乎的高高挂起,始终没表露过意见。
昭王有心争夺权位人尽皆知,肃王昭王又同是宁贵妃所出,想来至亲兄弟互相依托也实属正常。但这会儿肃王却为了懿德太子之事跳出来,甚至不惜纡尊降贵给太子当护卫——
肃王这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还真就一时没人敢猜,一个挨着一个地递眼色,颔首不语。
大殿之上唯懿德太子敢将一肚子的惊诧不已暴露在脸上。
即便领了闲职,肃王亦仍是亲王之位,如此关头站在懿德太子之列,难道是打算就此亮明立场不成?
兀自琢磨着懿德太子离京之事的秦守之稍微转头侧目,不甚明显地瞥了与太子并立的昭王一眼。昭王倒是分外坦荡地分神回望着秦守之,仿佛预料之中,不慌不忙地出列执礼,言辞恳切的助了肃王一臂之力。
肃王略扬眉梢,沉思片刻又补充道,“广宁之地灾患整治,儿臣也有些许经验,往返途中但凡有何差池,儿臣自愿一力承担。”
此言一落,诸荣暻索性顺水推舟,念叨了肃王几句装装样子,继而明了旨意:懿德太子当即启程前往泗水查探民情,若堤坝灾患严重,肃王立即奔赴前往修缮赈灾。另有南境匪患长久不得平稳,特命宪王率一队急行精锐前往南境驻军,探明战备详情尽快回禀。
清早的朝会吵到巳时方休,宫门外车马久候,不少朝中大臣候在午门不走,有意趁着懿德太子仪驾出宫之际献一献殷勤——朝堂上下见风使舵者甚重,如今肃王略一表态,本还念及着昭王与太子可以分庭抗礼的诸位墙头草瞬时就歪头向东,半分露脸的机会也不肯放。
而促成这一番波谲云诡的肃王殿下这会儿却优哉游哉的提马离去,路过一驾被候在路旁的众臣拦住去路的缓行车马,略一打量,瞥着窗格之内面色不虞的秦守之,轻哼着笑了一下,对着觑见秦相满脸阴郁心惊胆战的车夫吹了声长哨,引他绕行取道,“小兄弟,往这边。”
秦守之甫一听见肃王的动静,手上便气急败坏地砸起了车中厚重绵软的坐垫。他喘了几口粗气,满脸堆笑地掀开窗帘打算道上几句谢意,然而肃王根本没打算应承他,提起缰绳一抖,瞥了皮笑肉不笑的秦守之一眼,冷哼了一声,纵马离去。
秦守之霎时冷下脸,恨不得肃王此行一去不返无人收尸,免得不分时宜地惹他不快,乱了他的打算。
车厢外的车夫听见车内甚么东西砸得“咚咚”闷响,低声问询了一句,“相爷,可有何事?”
秦守之捏着拳头甩了甩腕子,面无表情道,“无事,回府。”
前几日莳真儿投井自杀的丧事未尽,秦府今儿一早才开始撤掉白布灵幡。
秦守之抱着双臂在马车里晃了一路,心事重重地闭目养神,没甚么表情,一肚子城府揣度不显山不露水的藏着。
车厢外的小车夫知会了一声,说是已经到了府门口,秦守之这才缓慢地睁眼应声,稳重地踱下马车。他微微扬头望了府门上高悬的牌匾一眼,又扫向檐下还悬着一半的黑纱,突然一阵心惊。
秦府管家正迎着一动不动凝眸不语的秦守之走过来,脸色惨白,似是受了惊吓,然而却又没甚么受人挟持控制的迹象,只是颔首低声道,“相爷,府上来了位客人。”秦管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躬身又道,“那位客人说……说他是北边来的。”
秦守之脑袋里“轰”的一响,待到意识回笼,他已然不甚稳重的快步小跑到会客正堂,远远眺见正捧着茶杯品茗浅笑的意外来客,心里“咯噔”一沉,神色凝重怒喝道,“大胆叛敌贼首!竟敢到秦府撒野,来人,把他拿下!”
喝声落地许久未闻声响,堂中一身书卷气的“叛敌贼首”清浅一笑,放下茶杯向身侧勾了勾手指,轻快道,“秦相爷,这么大火气做甚么?府上若是还有能调动的巡防护院,我敢在这儿坐着喝茶吗?”
秦守之自然清楚这人定是有备而来,然而未等他拖延得逞,被他叮嘱跑到侧门报官调兵的秦管家已然被一名面容深邃的异族大汉拎着领子扔回来,摔跌在秦守之身旁。
“秦相爷。”堂中客人抬起手臂召唤了几下,轻快道,“别来无恙啊。”
秦守之心里迅速思忖翻滚了几遭,他微微眯着眼捋了捋胡须,似在猜测此人的来意,片刻后方才提步进堂,装傻充愣地看着被捆成虫子扔在地上的侍卫护院,怒意上头,拍桌苛责道,“乔唯!你还真当本官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不成!”
乔唯不疾不徐地笑起来,勾了勾手指,示意同行的拓达护卫割断捆人的绳子——两名为首的侍卫护院当即跳起来要拼命,转身却被拓达大汉一手掐住一个脖颈,动弹不得地被按在原地,“为表诚意,我可是一条人命都没取过,府上二位公子也在,相爷可千万别冲动。”他垂眸看向脸颊剐蹭着地面,被掐得脸色涨红的侍卫护院,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大汉松手,这才继续道,“想抓我还不简单,我这身武艺勉勉强强够个自保,此番进京也没带多少人马,野狼卫您也知道,在精不在众,抓我太容易了。”
乔唯脸上的笑意渐冷,阴恻恻地哼笑出声,“不过抓了我,相爷还以为自己有机会将功补过吗?今年入春便闹了水患,修筑堤坝外加上各地驻军的防御工事,军备粮饷,朝廷正是缺钱少用的时候,诸荣暻可瞄着你一肚子的油水很久了。”乔唯略一挑眉稍,“再者,宪王的事儿若是暴露,凭借相爷多年来的所作所为,诸荣暻怎么可能还会大发慈悲留你一命?”
秦守之虎着脸,波澜不惊地落座不语。乔唯这一上来就揭了他的痛处,全然没有打算迂回为之之意,开门见山毫不折转,想必亦是对京中巡查情形了解颇深,不想拖延时间招惹麻烦。秦守之心里冷笑不已,脸色僵硬了片刻方才和缓了些许,语气生硬道,“当年庆安侯大义灭亲之举都能得了圣上赦免,更何况本官并未通敌反叛?”
乔唯略一吃惊,不住摇头轻笑,“跟一位发配岭南的残废侯爷比,相爷何苦折煞自己?再者说,庆安侯可以拎到阵前当活靶子,相爷可没这能耐。”乔唯不太满意秦守之一再装傻充愣,不过他心中另有打算不愿过多计较,只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波澜不惊地丢下几枚惊雷道,“秦相爷自前阵子东宫刺客之后便频繁联络五军营,又叮嘱宪王殿下跟北营沈成廷联系得热络……”乔唯意味深长地瞥了秦守之一眼,咋舌道,“近来京城这风声实在是不好。穆良抵京,过问了东海练兵的事儿,沈籍康不日便将启程前往东海,这偌大的应天府城便几乎尽数落于五军营的把控之中。方才我刚听说,肃王也要跟太子离京前往泗水——那这京城之中还剩了甚么人?昭王?昭王在朝堂争斗之中可历来都是表面上明哲保身,背地里暗中使坏,他可不会过问太多。届时……还不是秦相爷想做甚么就做甚么?”
秦守之无言以对,也深知在此人面前诡辩无益,咬牙切齿道,“你从何处道听途说?乔公子,你可知道‘适可而止’这几个字如何写!”
“秦相爷言重了。”乔唯轻轻搔了搔额角,微微倚着桌沿,“倒也不是道听途说……想当初庆安侯都有本事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打听点儿消息,于我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
秦守之冷声一哼,仍不妥协道,“乔公子若是为了北境之事,还是趁早——”
“北境的事儿秦相爷可没法儿插手置喙。”乔唯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我既然到了京城,自然是为京中之事而来。”
秦守之眉间一拧,“京中岂能让你等番邦蛮人造次胡来!”
“别紧张。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乔唯笑着截口打断道,“况且我带来的野狼卫就那么多人,之前还在东宫里折了那么多,我可不想把我手里的精锐全砸在这四方城中。只不过……”乔唯脸颊一抖,笑得不太自然,“寻隙报复而已。”
秦守之头皮一麻,“你要报谁的仇?”
乔唯不慌不忙地丢出腰间那块儿陈年损锈的腰牌,冷声道,“谁害我数万族人惨遭血洗,我便报谁的仇。”
秦守之一打眼便认出来,腰牌上的“肃”字凛然,本是肃王早年心高气傲特命宫中巧匠打造,赠予身旁亲信的,沿用了两年多方才搁置。秦守之皱了皱眉,翘起手指拨开那块腰牌,“肃王军职已撤,人还在京城,你要找他算账,找到我府上做甚么?难道还想让我替你引荐不成?那肃王府,你该比我熟悉才是……”
乔唯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摊开手掌,示意拓达大汉将怀里的物件儿搁在上面,又在秦守之怒瞪双眼的注视之下,轻轻揭开这一方秦相爷万分熟悉的帛卷。
“伪造圣旨,相爷,你跟我可是搅弄风雨的同路人。”乔唯颔首拨弄着明黄色的帛卷,轻笑道,“咱们各取所需,你何苦急着推拒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