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的时辰眨眼既过,秦守之漠然如泥塑,不声不响地消磨着乔唯的耐心。
这位年纪轻轻却狼子野心的镇虎军叛徒善言诡辩,他所言不尽然是真,却也不完全是虚空的假话。秦守之毕生所求不过“权势”二字,然而他却并不介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际遇,甚至可以说是乐在其中——但凡洪光皇帝能容他平静无波之下的泥流汹涌,他便会一如既往地维系着他忠臣奸相的双重身份,绝不会逾越皇权的界线,相安无事直至身死之后。
然而十余年白驹过隙,秦守之却未料及,洪光皇帝会为了留予后人满堂清明,一步一步地碾碎他手中的棋子,偏逼得他几近输了满盘才肯罢休。
秦家本因着贤妃娘娘同先皇后情同姐妹,多年来颇受皇帝偏袒庇护,即便宁贵妃主掌后宫,也从未因此害得秦守之失去依托寸步难行——然国泰民安未能长久,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北明王朝国势二十年过渡陡转,秦守之再低调行事也捱不过倚仗着天高皇帝远的嚣张之徒,如同一根陈年锈针一般,断在洪光皇帝眼前。
朝中丞相身上累累罪行,洪光皇帝在乎的不外乎他手底下潜藏不断的银两财物,而皇帝待秦家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亦仅仅留在了秦贤妃和宪王殿下身上。
但四境暗流涌动,阮绍为了自保咬出宪王身世的谜案,事到如今,秦守之不可能再以退为进,逼不得已,必然得另做打算。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就该直接了解了阮绍的性命免得留有后患。
可偏偏当年此案落结,温仲宾机缘巧合得知了阮绍身世,在京城各处留意再三,既难以下手,也未免节外生枝,秦守之只能听任这个贪得无厌的混蛋肆无忌惮的同他秦府讲条件。
秦守之已然一步一步深陷在贪求的泥淖里,若不捉住岸边伸来的竹竿,他便只有一条死路,永不见天。
但他心知肚明,乔唯所求的,绝不单单只是报仇雪恨。沙场交锋,深仇大怨都是莫须有的借题发挥针锋相对,这位乔公子的野心剑指北明腹地,动摇镇虎军,才是他拓达大军杀入境内的铺垫——他们确是搅弄风雨无错,可却根本算不得甚么同路中人。
乔唯捏着空茶杯转了一圈,掀起眼皮看向眉宇紧锁的秦守之一眼,舔了舔后槽牙,缓缓挑起三分浅笑,“相爷顾及拓达进犯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北境遥远,相爷还是先顾及眼前之事比较妥当。肃王虽交了镇虎军的帅印,可那数十万大军的将帅岂是随随便便便能更替的?秦相爷若是想助宪王殿下一臂之力,这块绊脚石,可是不除不快啊……”
乔唯意味深长地觑着秦守之动心却犹疑的神色,微微眯了下眼,继而挂上一幅担忧的神色,掰着手指头细数道,“且不论镇虎军数十万,诸允爅当年在东海的旧部留在京城的也不在少数,穆良那中都留守司也是不可小觑,就连岳无衣也能把握着五军营左掖军和左哨军,想来……”
能让诸荣暻一再猜忌的兵权自不必说,秦守之登时眉间蹙起,压着嗓子沉声打断他,“肃王一时冲动请命离京,他若人不在京城,你又能奈他如何?”
乔唯挑了下眉梢,摆出一副显而易见的猜疑难信的表情,只是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他,“这事儿相爷还不到时候知道。相爷只要记得,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便是了。”
秦守之冷笑了几声,怀疑道,“乔公子,说话做人可得留几分余地。你在这京城里离了遮掩寸步难行,你能为我做甚么?”
“牵制住玄衣卫。”乔唯轻快道,“逼着诸允爅率军迫近皇城,为五军营大军压往皇城救驾,送一道东风。”
当日朝会下来,懿德太子在飞雁署的护卫下,协同工部侍郎徐清芳,启程离京赴往泗水。
三日之后凌晨,飞雁署顾青携太子亲笔请调驻军的折子,昼夜兼程呈禀御前——洪光皇帝急诏朝会商讨调军部署,亦不再听任朝堂之上纠缠此事,当即下旨,命肃王亲率金吾卫前卫奔赴泗水,调付杭付统领为副使,任命户部侍郎方何督办随行,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今日先后离京的除却前往泗水的一众人马,方辰和宪王也几乎是马不停蹄。
方辰此番回京述职来去匆匆,从急诏的朝会上下来便整顿人马奔驰出城,准备抢在泗水官道漫溢之前赶过去——诸允爅近来在应天府连绵的阴雨里泡得浑身滞涩,正打算活动活动筋骨方便赶路,听闻方辰急行,几乎未做犹豫,策马扬鞭,紧赶慢赶地送方辰出城回北境。
诸允爅在城门往来跑了一遭回府时已近午时,绕过照壁便瞧见老林正着急忙慌地忙活着,催促府上下人拾掇肃王此行须得准备的物件儿,务必赶在傍晚之前送肃王殿下出城,切莫耽搁行程。
念儿正抱着一箱子瓶瓶罐罐和草药包跟在老林身后,准备见缝插针的把这些药瓶子塞进行装里去——诸允爅瞥着箱子,转而四处张望了一眼,伸手提溜住念儿手里木箱的布带子,问道,“不留呢?”
念儿抱着木箱颠了颠,笑声和着瓶瓶罐罐碰撞出的清脆声响,“今儿一早出门前才见,这刚半天没见就急着找杨姐姐,明儿去了泗水还不得——”
诸允爅眼瞧着这小丫头叽叽喳喳说起来就没完,抽出折扇照着她头顶用力敲了一下,气道,“——嘶,话那么多,问你在哪儿你说就是了。”
“……”念儿疼得一撇嘴,抱着箱子不好揉脑袋,哼唧了一声才规矩道,“方才让我备了这些药送来,转身就没瞧见,这会儿估么着不是在殿下的书房,就是在后院的菜园子里。”
诸允爅背着手,折扇在指间翻飞起舞,脚步顿在书房门前,侧目向里一望——书房里没人,倒是压着一封抹了封口等着浆糊风干的书信。诸允爅拈起信封逆着光线仔细打量了一遭,里面的字自然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觑着信封上那一行规整的字迹轻声笑了笑,仔细在怀中揣好,晃悠着步子慢吞吞地往后院找。
初春时分翻了几天的黑泥如今已是一片蓬勃盎然。杨不留锲而不舍地每天来瞧几眼,惦记着这一亩三分地的长势如何,这会儿正得空暇,蹲在一小块儿被雨水泡歪了长势的菜苗旁,揪野草扶秧苗玩儿得不亦乐乎。
诸允爅酸溜溜地瞪了菜苗一眼,不轻不重地咳出了点儿响。
杨不留这才抬头看他,眉眼弯弯地蹭了一道泥灰在脸上,朝他勾勾手指,十分自豪地指着菜地道,“等你回来,这儿的菜应当都能吃了……唔……可以调馅儿做包子。”
“……”诸允爅一言难尽地苦笑,伸手把这小花猫捞过来蹭了蹭脸颊,低声道,“我这一去可就至少一个月——你就真的不想跟我一起去泗水吗?”
“昨天不是说好了?”杨不留弯腰从诸允爅的怀里钻出来,蹲在菜园子旁边蓄水的矮水缸旁边仔仔细细地搓手洗干净,笑声道,“泗水的事儿你尽管去忙。我留在肃王府帮你看家,保管风平浪静百毒不侵。”
“言先生在泗水,你去看看他也是好的。”诸允爅一时失笑道,“京城这边你安顿好就是了。今日秦守之从朝会上下来,那脸色难看得跟抹了锅底灰似的,他若是当真有不轨之心,万一拿肃王府开刀……白宁和周子城这次跟我去泗水,无衣还有五军营的事儿要忙,不能整日里呆在府上顾全你的安危,我总归是不大放心。”
杨不留甩手的动作一滞,转瞬如常,低低笑道,“你是不放心京城隐患,还是不放心我?”
诸允爅一瞬间怔住了。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他的在意和呵护在无微不至之中,已经毫无意识地流露出两层截然不同的含义——他了解杨不留了解得愈多,便愈发无可避免地去猜测,哪怕只是一句许未掺杂过多含义的问话,也会让他犹豫不已难以自拔。
……仿佛痴缠成魔。
就连诸允爅自己都无法确认,他究竟是在意杨不留的安危,还是担心她会趁此机会在京城中促成甚么祸端,以此来护佑他。
杨不留看得见诸允爅的目光里偶尔一闪而过近乎怀疑的不安,她也乐得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纵容着他,从来未流露出任何在意的情绪。
然而给予的关切太多,终究会成为过犹不及的枷锁,让人透不过气。
诸允爅局促地看着杨不留。
杨不留迎着他的目光望回去,似是能窥见他的万般不安难定,不以为意地摇头笑了笑,轻叹道,“别想甚么有的没的。”她举起双手,凉浸浸地托着诸允爅的脸颊,“一会儿不是要到金吾卫跟付统领碰头?不用换轻甲吗?”
诸允爅晃神了片刻,叹了口气,把这一双湿漉漉凉冰冰的手捞下来拿掌心烘着,换上衣服一本正经的表情黏人道,“你陪我一起去换。”
“……”杨不留抽回手指,嗔怒地剜了他一眼,咋舌道,“啧,你换衣裳,我陪你一起去做甚么?围观吗?”
诸允爅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又稳又准地把杨不留捞回来半圈在怀里搂着,黏黏糊糊地念叨,“你帮我穿得好看。”他不依不饶的整个人挂在杨不留身上,忽然听见怀里纸张压褶地声响,这才想起正事,低声问道,“你给我的那封信,是为何用?留给我一解相思之苦的?”
傍晚时分,肃王同付杭率金吾卫前卫浩浩荡荡地离京出城,督办随行的户部侍郎方何方大人带领着一众补给押送紧随其后,紧赶慢赶不愿遭人嫌弃落后半分。
方何方侍郎本与泗水之事无甚瓜葛牵连,奈何前阵子因北境账目一事,稀里糊涂地跟肃王针锋相对了许久,莫名其妙地在诸荣暻那儿挂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号,颇得圣上留意。此番前往泗水,特遣方何随行,一来是遣派一名纯臣,确保户部和地方资金粮草的调动运作,免得再惹出什么猫腻儿,二来,也是找个没甚么花花肠子的愣头青,盯着点儿重握操纵行伍之权的肃王。
应天府今日难得天边放亮了半日,过了傍晚雨云铺了漫天,肃王一行一路向北,疾行至子时前后,已然一头扎进了连绵的阴雨里,官道湿滑泥泞,视线不清,一行人只得赶至驿站附近,趁着雨势渐大时歇脚休整,囫囵个儿的还能再休息两个多时辰。
方侍郎即便寒门出身颇受凄苦,可终归是一介书生受不起折腾,冒雨赶路颠簸得又累又乏,挨着驿站里的硬板床想着倒头就睡,孰料身子刚歪了一半儿,便听见门板“吱呀”一响,从屋外小小的喧嚣之中钻进来两道身影,直不愣登地把他从木板床上架起来摆在木桌旁。
桌上搁着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成谜的药汤,方何抬眼瞧了瞧这两位肃王殿下身旁十分眼熟的小将士,耷拉着脑袋抽了抽鼻子,抿了一口,当即面目扭曲地弹起来,“这甚么鬼东西?”
“毒不死你。”白宁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老姜汤,外面兄弟们都有。殿下担心你这身子骨撑不到从泗水回来,让我们哥儿俩好生照顾着你。”
方何先松了半口气,捧碗尝了一大口,听完白宁的话被姜汤呛得快翻天覆地,涕泪横流的嘴不饶人,“……猫哭耗子……准没好事儿。”
周子城刚笑么滋儿的帮着方侍郎拍了拍后背顺气儿,一听他脱口而出这话,登时一巴掌狠狠拍在方何后背上,险些把人拍得一个趔趄扑在汤碗里,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人,我们家主子好心好意关照你,你怎么还不识好歹呢?”
方何连咳带喘没搭上话,白宁索性翻了个白眼儿,伸手就把刚分给他的那小块儿饴糖捞回来揣着,忿忿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就纳了闷儿了,你怎么对我们家殿下这么大意见呢?他哪儿招你哪儿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