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大抵算是家乡吧,至少曾经从这里出发,然后去京城。
从挥刀阉割那日起,大抵诗书百般从那夜之后,一切化为东流江水,至此便深入内宫,混口饭吃,至少比起吃人肉要强的多。
苏州的八月还算宁静,除却那遍地商铺有些碍眼之外,那些酸腐文人愈发仍人难以忍受,至少而今齐尧便是这般所想。
轻轻从躺椅上坐起,将手中玉如意丢在一边,轻叹一声,道:“顺子,这几天好像心神不宁的,怎么回事……”
齐尧声音稍显沙哑,全然不似他那张干净的脸上发出的声音,但声音又有些尖利,让人听来顿觉十分不适。
只是对于站在一边的这位小太监来说,这声音却比世间任何声音都要可怕的多,仿若是从地狱传来的一般,让他顿时后心一凉。
于是忙上前施了一礼,怯生生道:“没……没什么事,大抵是因为……因为这天太热的缘故……”
“热吗?”齐尧轻吟一声,沉声道:“放了如此多的冰还热……不过也的确有些湿,一会去知会一声桂子……让他在放些冰。”
说着话,齐尧又看了一眼这背阴,其实已然有些冷清的阁子,不由皱了皱眉头,但当看到身边这位小太监额头早就是汗,便也不再多言。
他缓缓将衣袖举起,然后给顺子将额头汗擦干,起先顺子稍有闪躲,但在齐尧严厉目光之下,顺子只好顺从,不再躲闪。
“实在无需这般拘束……你我都是一家人,你还叫我一声干爹……坐吧,就坐在边上。”齐尧长叹一声,微笑道:“亏得你小子有我保着……要不然就跟陈公公一起守皇陵去了。”
顺子原先是太监陈洪的手下,自从陈洪被孟冲取代,他也被一并清理,若非齐尧暗中襄助,他却是难逃去守皇陵。
顺子忙点头,应道:“顺子谨记干爹的教诲,干爹的恩德顺子一刻也不敢忘却……”
“罢了。”齐尧淡淡一笑,忽然道:“孟公公那边传的话……你在说说看是什么意思。”
顺子脸色顿时大变,忙道:“顺子不敢……顺子那是替干爹传话……干爹……”
齐尧轻笑一声,摆手道:“没什么不敢的,不就是私自给高阁老传信,被桂子看到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你继续说。”
听着齐尧咯咯笑声,顺子心中早已发毛,身上泛起鸡皮疙瘩,后背早就被冷汗浸湿,随着风儿一吹,浑身不住哆嗦。
“干爹,顺子当真不是有意的……却是……却是高阁老交待过的……”
齐尧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轻声道:“竟然是高阁老交待过的……我说顺子呀,你可知道你吃的是谁的饭,给谁办事?”
“顺子全力效忠干爹……”这般说着,顺子再也无法忍受,扑通一声便跪在齐尧身旁不住的磕头,口中说话已然含混不清。
齐尧倒也不搀扶他,任由他这般磕头,心中却道:“这却又错了……你该效忠的是孟公公,没有孟公公,就没有你我……”
“是是,顺子效忠的是孟公公……顺子知道错了,干爹饶命……”顺子扯着哭腔,却还在继续磕头。
齐尧摆摆手,道:“你明知效忠的是孟公公,却又为何……为何要给高阁老传信……”
声音稍显疲倦,大抵说话之人也十分劳累,以至于说了一半便不在说下去。
然而便是如此,却让顺子更加痛苦,额头早就磕破了鲜血直流,但始终未曾停止,口中喃喃道:“顺子知道错了,干爹饶命……”
齐尧缓缓起身,拍了拍顺子的肩膀,淡淡道:“好好想想,到底该效忠谁……”
说完之后,齐尧转身便走出阁子,而顺子依旧还在磕头,竟然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从阁子下到一楼是一间茶厅,一名小太监早就等在一边,那太监看起来便就比楼上的顺子要精明许多。
见齐尧走下楼,他忙上前搀扶,满脸堆笑,道:“查清楚了,鱼龙街上的铺子虽说名叫醒八客……但却并非是沈无言的……”
“不是沈无言开的……这倒是奇了……”齐尧瞳孔微缩,沉声问道:“具体什么情况,桂子你且说说……”
这叫桂子的小太监忙点头,道:“起初却也以为是沈无言开的,因为在铺子内看到大儒巷那边的几名掌柜……那少女与老家伙……”
“是月儿。”齐尧轻哼一声,沉沉道:“这姑娘却是有沈无言的本事,当真是厉害……你继续说,有什么奇怪之处。”
桂子忙道:“后来才发现,原来这铺子当家的是一名苏州客商,之前从辽东回来,而今铺子经营的是一些裘皮药材山货……却也算是别具一格,生意很不错……”
“生意好坏与你我都无关,要的是这生意是否与沈无言有联系……”齐尧有些不耐烦。
桂子脸色顿时微变,继续道:“铺子的大掌柜名叫张全,想来是为了借醒八客的名头……月儿与刘管事在那边也不过是打杂的。”
“打杂的……这倒是……沈无言当真就这般没招了?”齐尧心中微动,接着又问道:“大儒巷那边什么情况……”
“大儒巷如今由那倔老头管着……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便要关门了……生意实在惨淡……”桂子得意道。
齐尧微怒,道:“说了生意好坏与你我无关,要的是……”
“这铺子却是沈无言父亲留下的遗物……大抵是不会卖掉的。”桂子忙道。
齐尧轻哼一声,不屑道:“这还用你来说,我能不知道?”
沉吟一阵,齐尧才道:“盯紧些鱼龙街那边……若是有机会,将那个张全邀请喝杯茶探探底细……李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桂子顿了顿,才道:“李家那边照例每日来织造局拜访,银子送的也不少……而且那位李掌柜却也老实,说是还去找过徐知府……”
“找徐知府有何用?”齐尧冷笑道:“事情出在他的好女婿上……得罪了高阁老,生意想要做下去却是难了……”
桂子点点头,继续道:“桂子有过疑问……李家的那绸缎的确属于上乘,若是公公不接着此的绸缎……织造局如何与内库那边交待……”
齐尧淡淡一笑,长叹一口气,道:“交待不了就不交代了……你该担心的是,他这批货当真过了,我等该将这货给何人……内库可用不了如此之多。”
桂子面色顿时大变,他总算知晓为何今年的皇宫会要如此多的绸缎,而且这位齐公公似乎并不在意这批绸缎是否能交差的问题。
想通这些,桂子也算明白这位齐公公所为何事,于是心中早就波澜起伏。
齐尧倒是没想来身边这位看似平静的小太监,会想到如此之多,他只是摆摆手,将双手背在身后,径直走出茶厅,只是道:“顺子还在楼上……我去一趟大儒巷,以后顺子的事你接手吧。”
以往织造局之中齐尧为尊,在齐尧之下便是顺子,桂子也知晓顺子乃是齐尧的干儿子,所以即便对方如何羞辱自己,却也不敢多言,即便二人身份一样。
此时听得这句话,桂子已然明白,顺子大抵是惹了齐尧不开心,如今倒是将这好处沦到自己身上。
全然没料到好运会来的如此突然,前一刻还在烈日当头下探查消息,此时就接替了顺子的班,位列织造局第二号人物。
望着齐尧走出阁子,桂子立刻蹦蹦跳跳,向着二楼而去,心中说不出的激动。
走上楼梯便听得咚咚咚的作响,桂子心中一动,待走近阁子时才看到早就头破血流的顺子。
看着对方这般落魄,桂子心中说不出的受用,于是缓缓走过去,轻笑一声,道:“呦,这不是顺子……怎的,这是在做什么。”
看的对方这般得意,顺子已然清楚其中所以然,毕竟当年自己也是这般春风得意的,然而又能如何,自己能活着已然是万幸。
见对方并不回答自己,桂子轻轻弯下腰,拍了拍顺子的肩膀,轻笑道:“得了,别磕了……公公早就走了。”
顺子稍有迟疑,接着瘫在地上,身子靠在椅子上,轻笑道:“你莫要得意……早晚有一天,早晚你会与我一般……甚至连我都不如。”
“然而,那又如何……并没有什么用处。”桂子讥讽一笑,拍了拍顺子满是血迹的脸,微笑道:“香坊那边近些天新出了几种玉露……”
顺子脸色顿时一变,当时的愤怒转而为如今的谄媚,忙道:“我这就去给桂子哥买……”
“呦,别呀……”桂子虽说这般说,但并未拦着顺子,只是道:“倒是我该叫你顺子哥才是……”
顺子也不多言,即便心中早似刀绞,却依旧一脸笑意,摆手道:“还是桂子哥叫的顺口……”
桂子只是轻笑一声,旋即站起身来,看着远去的顺子,得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