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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明月照北 > 第50章 浮生贪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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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作为防护阵法最后一部分的点灵犀放在石凳下,朝灵渊顺势坐下,接过照羽为他倒的那杯茶。

茶汤微黄,紫叶尽舒,是天衣生缘崖特制的紫陌茶。

茶香与花香恰到好处地调出安谧的氛围。

院墙梨花压满枝。

“难得浮生贪闲,耽花眠茶,枕书消遣。”朝灵渊的目光落在抱着剑谱熟睡的小童身上。

他们拒绝了玄清剑派的邀请,另外单独租下一个院落作为起居处。这处院子靠近欺雪林,欺雪林的梨花开得茂盛,总是越墙而来。

而院落的设计者也早早在重重叠叠的阵法里留出梨花过墙的余地。

软如脂膏的白色花瓣飘到了桌面的摆盘。

照羽捧着茶认真赏花,闻言道:“只要不死,自然有朝朝暮暮可期。”

熨帖的灵力流入肺腑,让人心气平和。朝灵渊轻轻一笑。

“你也会说这些话吗?”

“什么话?”

“温情有余,不像你。”

“温情?”

“既是朝暮可期,自然能称一句温情。人族多思,这话即便由你来说,也容易平添误会。所以为了避免旁生枝节,你最好……慎言。”

茶雾润湿了朝灵渊长长的眼睫,也氤氲了他莫测神情。

照羽所注视的那一片花瓣依旧没有被风吹落,但结局并无不同。花瓣连带着整朵花被路过的松鼠一爪拍下,印在黛青色的瓦上。

他收回目光,回过头看向朝灵渊,道:“不必暗示。”

“哦?”

“言语试探,举止暗示。我并非完全不懂。”照羽如是道。

“怎么说呢?”

“情爱之事,人间常有,我亦多见。然爱生忧怖,情多迷障,既然有心大道,何必蹉跎沉沦,自置险境?你并非痴愚之辈。”照羽一手端茶,一手支着头,神色间流露几分倦意。

洞玄真火稳心脉,羲和真火固神识,红莲业火淬炼魂魄,让他能够摆脱天生杀心的影响。但他的体魄与精气仍旧没有恢复到寻常金丹该有的程度。

纵使杀道之力无穷无尽,锋芒太过便伤人伤己。在需要克制杀心的情况下,他格外容易陷入疲倦。

初至天澜的干戈对他而言并非没有影响。此时倦意染上眉梢,让人疑心他在下一个瞬间就会沉沉睡去。只是他依旧注视着朝灵渊,等待一个答复。

“蹉跎吗?人生一世,若不任性自在,从心而行,谈何快意一生?”朝灵渊反问一句。

“大道非你所求?”

“人心贪婪,我已然离经叛道不求长生,但长生以外,大道与快意,我都想要。”朝灵渊答道,“大道三千,仅仅是断情绝爱的就有无情道、绝情道,有太上忘情道,亦有三清仙道。但实际上,择此道者少之又少,得道者更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朝灵渊把握着茶盏。

轻薄瓷盏上花影参差,一如天数人心错综复杂,只因一念便可枝节旁生,但归根结底,皆是随描画者心意。

但描画者,又是谁呢?

“七情六欲,人之天性。”照羽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而你方才已有耽溺之态,便是有失分寸。”

“分寸又是谁定呢?已是欺天之道,当是从心而行。”朝灵渊摇摇头,“人生而有情,既是有情心,贪恋红尘,沉沦爱欲,也是道。只不过这些道与无情道相类,都过于极端,所以少有人修行。”

“可寥寥非不曾有。曾经与你关系颇深的人中,便有一人修极情道,一人修无情道。她们皆有所得,有所终。而你也不曾制止她们的选择。再听你现在之言,可见你并不认可如今顺天道中主流推崇,所谓‘修至道者需弃情绝爱’的理论。”

“我求大道与快意,自然是从心而行。你知我求快意,也不在乎情与道的辩论,又何必要在此,问我一句‘何必’?”

朝灵渊如是说道,字字皆似真心。让人无可辩,不愿驳。

偏偏照羽不是这无可辩不愿驳的一员。

他的目光清清泠泠,如霜天雪光直指人心。

“因为你并不快意,无论是你我重逢之刻,或者是今日。”

“鲲鹏振翅图南,水击三千,扶摇九万,当是酣畅。那日鲲鹏吟啸,长尾拍浪,你的剑却湮没烟云之间,不见清明,难识本心。”

“你修云水,并非修云烟,否则不会需要蜃楼珠来中继云水。明知旧人旧事皆是虚妄,依旧放任烟云障目,尘埃累身。放不下便是画地为牢,你执念者非我,而是自己。这样的你要如何得快意清明,从何处求大道本心?”

“奇水大泽上你赢不了我。今时今日,即便我神识有所损耗,你依旧会输。”

“因势利导是你所长,但若是心困困而不得自由,诸多布置皆是废言。”

“情爱既是虚妄,何必自囚?”

此前种种被刻意忽略的暗流几乎已经浮现天光之下,但照羽最后两句话却将话题绕回了最初。

纵使朝灵渊善辨人心,一时间也不明白他是真不懂又或者是懂得了迂回。

目光相接,谁都没有退让半分。院中气氛渐渐凝滞。

朝灵渊忽而一笑,打破了僵持。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你认定我只是你的手下败将?”

一如往昔,他先退了一步,将那些暗潮冰封进渊底。

照羽道:“若你真心要战,生死在未定之间。但你若寻不到你的快意,自然胜不过我。”

生死与胜负,本就不能一概而论。

朝灵渊却道:“长篇大论那么多,但你曾修逍遥道统,又得到逍遥了吗?”

照羽只道:“大道如青天。”

雪泥鸿爪,依稀目前。

朝灵渊也沉默了。

良久,睡醒的鬼童打破了这片静谧。

小远指了指院落外面,又歪了歪小脑袋,甚是天真可爱模样:“我想去玩,要来吗?”

朝灵渊正要说什么,却见照羽道了一句“走吧”,已经率先起身向外走去。

朝灵渊盯着他的背影,直到被小童扯着袖子向外走去方收敛了繁复心思。

天澜城是商城,也是花城。

记载花草最完整的《珍珑花谱》上的花,在这里就能见到九成七。余下的见不到的,便可向道缘城寻。若是连道缘城都难寻,天下间恐怕只有诸如仙家宝库,前尘遗境,幽渺绝地处,才能有那些珍稀罕见之花草。

术法神通奥妙,木属修士更是长久深研花草之道,花期不同的千花万草此时此刻,皆盛开在这天澜城中。

十二花神像上灵光不绝,便是正在为整个天澜城花木草卉提供最合适的环境。

金盏离草灿烂,木樨幽兰远香,瑶芳争艳闺客风流,即便是朝开暮落之花,也只是暂时拢花歇息,犹可在天明时再放。

天澜城的花朝会,序幕是千花共开,落幕是万草皆败。此时仍值花会,这些花草便不会凋零。

“十二花神像,十二时序阵,逆时改序之阵,与时道有关,却用在花朝会,天澜城当真是大手笔。”朝灵渊率先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而天澜城的大手笔,自然也不仅仅是因为城中爱花惜花人多,更在于以此震慑八方来客。毕竟是天下商会的中心,也是整个中州乃至修真界的中心,天澜城必须固若金汤,必须强大稳定。

但这些想法太复杂,而此时已经被照羽威慑过的天澜城里,只有赏花人与试剑者,并没有旁的东西。

朝灵渊说这句话的时候,照羽正站在一片水仙花前。

临出门前朝灵渊递给他一个斗篷,遮住那张摄人心神的面容,他们吸引来的目光便少了很多。

照羽确实是在很认真地欣赏这些花,所以听到朝灵渊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直接拉起朝灵渊的手,拉到一朵花前。

他说:“你听。”

朝灵渊一怔。

他的手与这朵花并没有真正的接触,照羽此时也仅仅只是拨动了空气中一缕细微的元气,让这缕元气搭在朝灵渊的手上,也搭在水仙花的花瓣上。

但很奇妙的,通过这一缕好像非常寻常,随处可见的元气,他似乎接触到了这朵花犹然懵懂的灵智。

草木灵族是很难被培养出来的。绝大多数被人族气息浸染的灵物,都只能诞生最微弱的灵性,其实根本称不上灵智。这是绝大多数人的理解,甚至很多医修也是如此认为。

而朝灵渊现在知道了,并不是如此。

这朵花确实存在着灵智,只不过尚且蒙昧,以至于不懂得生命与凋零。这样的灵智,即便被顽劣的孩童碾碎磨灭,也不会产生任何因果。

但它又切切实实地存在。幸得因缘,便开灵化智,悟得修行道。若如机缘,便待花落,凋零归尘。

而此时,它在笑。

“为什么?”朝灵渊问险些被自己扫了兴致的照羽。

这句话问得莫名,含义莫名,内容莫名。用书卷盖住面容假寐的摊主,也听得莫名。

但他确信照羽清楚他在问什么。

照羽依旧在注视这朵花:“大道溟涬,浮生刹那。春秋积蓄,得十二日花开,因何不喜?”

花朝十二日,城中花开十二日。

朝灵渊也看过去,目光却是落在了根须隐没的泥土:“开落不由己,何其可悲?”

“何必如此复杂?它还不懂这些。它只知道花开时最热闹,而在这里,它可以一直热闹。”照羽根据一旁提示在凹槽中放下几枚灵珠,从缓缓升起的案上拎起一壶灵泉。

他将花浇塞到朝灵渊手里:“它的声音动人,你试试。”

朱裳金线的衣袖,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朝灵渊也没有拒绝,他顺着照羽的动作,也为这一簇花浇灌着修真界最常见最寻常的灵泉。

软白花叶沾染晶莹的水珠,水仙抖了抖,依旧开得灿烂,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化。但朝灵渊却从缠绕指尖的元气里,感应到了一阵细微的颤动。

一股纯然无杂质的喜悦从这朵木槿花上传来。

朝灵渊闭上眼,来自水仙花的细微颤动在他的默许下,引起识海微澜。

孱弱的花,孱弱的灵性,孱弱的颤动,在渊海前渺若恒沙。

但黑山白水的识海境里,顺着那一道细微颤动,他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海面上,浅蓝色的尾露出一角。

如得清明。

他怔怔地睁开眼看向照羽,过了半响,才开口道:“这是你……这是灵族的具灵界?”

上古时代,灵族修行飞升入具灵界。修真时代,具灵界因上界大战而破碎,从此散落九天十地,有缘者得之。而这有缘者,若是灵族,便可得机缘造化,比如神通术,比如道蕴。

但具灵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外人并不清楚。最为昌盛和平的修真时代结束以后,更是无人得知。

朝灵渊与灵族接触不多,也只能如此猜测。

照羽正低着头为小远拿另一只更小巧的花浇器。

“今日不谈修行,只谈花朝。”

然后他拿出三封灵珠与一件逸品法宝搁在花架上,将这处水仙中开得最灿烂的那一支摘下,信手簪在朝灵渊的鬓边。

朝灵渊抬手碰了碰这柔软的花,顿了顿,道:“这算不算杀死了你的同类?”

照羽奇怪道:“一枝花而已,你总要想这么多吗?”

“只是觉得好奇,毕竟你取芦苇做箭时,也只是取水上浮苇。”

“这也与修行有关,不该在今日谈。”话是如此,但照羽看他疑惑,还是解释道,“你求快意,我求随心。箭是杀器,所以取死之物。花朝簪花是生者事,自然取生之境。”

“若说同类,”照羽想了想,神色认真,“这世上只有你我属同类。”

朝灵渊却道:“你刚才让我见它的生之喜,转眼便折了花,这样显得有点不讲道理。”

“对于它而言,花开便是生死轮回的开端,既然开端已启,此后种种皆是造化,有何不讲道理?”

现在反而是照羽的脸上有了困惑。

朝灵渊忽的莞尔:“是,没有不讲道理,是我失言。倒是它叫什么名字,如此特殊的元气波动,应当不是凡品。”

“风露幽妍,”照羽道,“算是水仙异种,很适合你。”

听闻此言,本是假寐的摊主拿下书卷,看也不看那灵光流溢的法宝,惊讶地望向照羽:“阁下好眼力,我在此三日,往来娇客仙子甚多,却无人能喊出它的名字,只以为是与风露幽妍相似的沉湘客。”

风露幽妍与沉湘客皆属水仙异种,外表极为相似,绝大多数人都难以辨别。

“我这里还有几株绝品花卉的种子,可惜难以培育,连我也分不清它们的种类。不知阁下可愿出手点拨一二?无论对错,这摊上的花皆由两、三位挑选,我绝对不收任何报酬。”摊主一改之前懒散,神色殷切。

照羽却是恍若未闻,已经向下一处走去了。

朝灵渊也没有理睬那摊主,哄着小远将花浇搁下,快步追上照羽:“我以为你会有兴趣。”

方才那摊主的反应已经落入很多人眼中。此地皆是爱花惜花,或者是以卖花为生者,自然格外关注那些懂行的人。尤其照羽看起来出手很大方。

而这些视线里,有几道特殊的气息,引人兴趣。

“他是元婴木修,他做不到的事寻我也无用。我并不会养花。”目光已经落在别处花木上的照羽漫不经心地答道。

他也从不养花。

朝灵渊笑了一声:“喜欢却不养吗?”

“以前是觉得浪费时间。”照羽道。

“现在呢?”

“无根花木不见春,何必勉强。”似是反问,也是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