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江南的风月城自然有江南的美景,位于高处的风月上城除了江南细腻的温柔外,还多了几分北方才有的寒意,枝头上的绿叶和黄叶叠在一起,就像是秋天本该接夏天的班,可二人见面之后却谁也不想离开谁,便缠绵在此处长住。
风月城里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仍旧戒备森严,洛阳晨也仍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打扮,坐在城门楼上那的张茶桌旁,几盏黄色的灯笼挂在离他头顶不远的屋檐边,而他本人则俯瞰着城门楼下亮如白昼的风月城,从南到北。
夜色渐浓,茶桌另一边放着的茶碗无风泛起了涟漪,碗中的茶水像长蛇一般冒了出来,逐渐在空中幻化成了一张人脸,苦涩的声音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这风月城是越来越漂亮了,也不枉我这些年费掉的心血。”
“这是我的城。”洛阳晨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古井无波。
模糊的人脸竟然怪笑起来,“是,这当然是洛城主的城了。”
洛阳晨懒得和他争这口舌之快,调转了话柄向他问道:“下城怎么样了?”
“多亏了城主的帮助,进展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画蝶膏已经走进了千家万户的大门,只要再过一年半载,城主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
“还要等那么久吗?”
“怎么,城主连这一年半载的耐心都没有了吗?”
“我是担心南儿撑不到那时候。”洛阳晨的声音更低了。
没想到那人脸听到之后竟然笑了起来,“她只要不跟着另一个南儿到处瞎跑,撑几年还是没有问题的。”
一股黑白色的火焰从洛阳晨的指尖冒出,在夜色里亮起了微光,“你还敢跟我提这个?你们西风夜语的手什么时候都伸到我女儿身上来了?”
人脸不仅不怕,甚至笑得更欢了,“他叶留霜可不买你洛阳晨的面子,再说还不是你那蠢女儿不长脑子,非要自投罗网,怪得了谁?”
“我再说一次,她也是我女儿!”洛阳晨侧头看向了人脸,眼角带了几分怒意。
“捡来的终究是捡来的,身上流得毕竟不是你的血,若真是你闺女,会偷偷去下城查你究竟做了什么?会绞尽脑汁去想办法提升修为,甚至不惜去找那凤凰血?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好好替你护这风月城吗?还是为了有一天能把你从城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闭嘴!”
“穷山恶水出刁民,你把她从那地方捡回来,让她见到这些她这辈子都不该见到的东西,你怎么知道她就会知足呢?她能害死你夫人,就能害死你女儿!”
“够了!”
洛阳晨指尖的火焰还是涌向了人脸,可这火焰似乎从来没有烧到过他,这次也不例外,在火焰袭来之前,人脸就散成了一摊水珠四散而逃,在洛阳晨的身后重新汇聚起来。
“你多留她在身边一日,你那亲生闺女就少活一日,等到你亲生闺女死了,她就是风月城唯一的公主了,那时候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你,就算你是城主,你又能做什么呢?”
嘶哑的声音在城门楼上回荡,屋檐下的灯笼也跟着摇晃起来,黄色的烛火在洛阳晨眼中摇曳,黑白的火焰渐渐缩回了洛阳晨的手里,他回过头来,望着楼下落满星河的长街,久久不语。
他身后那张人脸似乎没了耐心,没等到他发话,就化为一片细小的水雾,在初秋的冷风里消失不见。
夜色越来越深,到了寅时之后,哪怕是风月城也冷清了一些,站在城头的洛阳晨终于有了决定。
“女儿长大了,也该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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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月明回到云梦泽之后,悬崖边上的长椅就成了无月明和长孙无用的老窝,两个人一有时间就会呆在这里。
但他们二人对于为什么对方老是待在这里其实并没有答案。
即墨楼在寸土寸金的云梦泽同样豪爽,在靠西边的山沟里不仅有一座很大的宅院,还有一座很高的楼,据长孙无用说,里面的装潢之精美丝毫不输他在青州的住所,既然这里的即墨楼这么好,无月明不理解为何长孙无用几乎所有时间都呆在这个相比起来简陋地像是块烂木头的长椅上。
长孙无用同样也不知道无月明为什么总是坐在长椅上发呆。按照长孙无用的想法,倘若他能有无月明的修为,这天下根本就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换做他早就去云游四海了,哪里会在这张长椅上浪费时间。
虽然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用意,但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每日一大早,长孙无用就会来到长椅这坐着,要很晚才回去,甚至有些时候干脆连晚上也呆在这里。至于无月明,他就像是生了根一样长在了长椅上,连动都很少动。他本就无处可去,甚至于在屠二蛋到来之后,他连秦楼剑宗的门也进不去了,因为阿紫说他身上的血腥气太重,怕离得太近影响屠二蛋恢复,于是就被阿紫赶了出来。
两个原因不同的人却似乎有着相同的落寞,刚开始的几天里两个人还有些话说,但慢慢的,能说的都说完了,两人就陷入了沉默,无月明整日发呆,长孙无用整日抱着他那几本书写写画画,见了面甚至连个招呼都不打。
同样的日子不断重复,除了长孙无用的衣服越来越厚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切直到那座火红的大轿子落在了悬崖对面的涂山之上才发生变化。
一直半躺在长椅上翘着二郎腿没动静的无月明终于动了,他把放在上面的左脚拿了下来,把放在下面的右脚拿了上去,然后又没了动静。
坐在无月明旁边的长孙无用抬起头来看了看身边的无月明,见无月明没有后续反应之后又垂下了头,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合上了手里的书,抬起头来瞧了瞧远处的涂山,只是他的眼神远没有无月明好,于是又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涂山上的东西。
“不知道洛姑娘的伤怎么样了。”长孙无用说了这些天里的第一句话。
“你还能不知道?”无月明也说了这些天里的第一句话。
两人虽然都坐在这里,但二人之中只有无月明是真的闲,长孙无用可一点都不闲,经常会有墨色的玉简从四面八方飞到长孙无用这里,让他足不出椅就可以知道天下大事。
“咳咳,我这不是想考考你嘛。”长孙无用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自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我去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你这不是废话嘛。”无月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你这人可真不会聊天。”长孙无用摆了摆手。
无月明微微蹙了蹙眉头,他又不是专门陪人聊天的,要那么会聊天有什么用。
“洛姑娘这次出城带的人都是亲卫,就算是即墨楼也很难在里面打入眼线,但得到消息的方法不止一种,所以大概的消息我还是有一些的。”长孙无用还有一件擅长的事就是没话找话,“洛姑娘人还活着。”
“哦。”无月明的回复仍旧平淡。
“就哦?”长孙无用自然对无月明的回答很不满意,转过身子怒目而视。
“那……啊?”感受到长孙无用怒火的无月明连忙修改了自己的答案。
“‘啊’也不对啊,你好歹也是和人家共患过难的,也算是你的前雇主,你对她就这么不上心?”
“那能叫共患难吗?那不是我单方面去救她吗?再说我的雇主那么多,哪能顾得过来。”
“可是洛姑娘漂亮啊,这么漂亮的人不值得你多看几眼?”
“庸俗。”
“是,你清高!我下贱!”长孙无用把手里的书和笔甩在了地上。
无月明挑挑眉毛,剑门关上的每一个人都在教育他不能以貌取人,这怎么就是清高了?
“呐,我问你,”长孙无用向一旁坐了坐,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凑过头来小声问道,“你这么清高的人,如果有一天告诉你,洛江南这样的女子有机会做你的道侣,你会动心吗?”
“什么意思?”无月明偏了偏头,离突然有那么些许猥琐的长孙无用远了一些。
“洛城主发话了,”长孙无用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到她此行回来,就给她招亲。”
“招亲?”
“怎么,她可是风月城的公主,你指望着她下嫁?”
“哦。”
“又哦,你能不能有点正常男人应该有的反应?”
“正常男人应该有什么反应?”
“不应该激动的跳起来说我也可以吗?洛城主可是说了,他虽然是要嫁女儿,但女婿是要女儿来挑的,她喜欢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世家子弟也好,市井小民也罢,无论是盖世英雄还是杀人魔头,只要是女儿喜欢的,他就都支持。”
“嗯。”
“嗯?你就不想去试试?”
无月明吸了口气,和长孙无用确认道:“是前两天在令丘山的那个洛江南要嫁人是吧?”
“对啊,怎么了?”
“你不觉得娶那样的女人做老婆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吗?”
“诶,无兄,你这就属于刻板印象了,人都是会变的,你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万一这令丘山一役之后,她痛定思痛,变得成熟稳重,补齐了所有缺点呢?”
“那也没兴趣。”无月明仍旧目不斜视。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一天到晚坐在这里,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长孙无用鄙夷地看了无月明一眼。
“你不也一天到晚坐在这里,你在想什么?”无月明立刻反击道。
“我身为长孙家的公子,自然是在思考一些大事了,哪能和你一样整天无所事事。”
“谁说我无所事事了,我就是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干也是在修炼。”
长孙无用扭过头来盯着无月明,满眼的不甘心,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凭什么?”
“就凭我是我。”无月明轻蔑地瞥了一眼长孙无用,他这副身子在把帝江骸骨塞进去之后就更像一头妖怪了,只要还在喘气就算是在修炼。
长孙无用恨得牙痒痒,但赤裸裸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他实在也说不出什么狡辩的话。
“所以我每天坐在这里无所事事是我可以无所事事,你每天在这一坐坐一天什么也不干是为什么?”
“谁说我无所事事了?”同样的话从长孙无用的嘴里说了出来,“我身为长孙家的大少爷,怎么可能无所事事呢? 看似我在这里一坐就是一天,实际上我都是在在思考一些真真正正的大事。”
“比如?”
“如何在这江湖上扬名立万。”
“你不已经扬名立万了吗?”且不说其他,单就“长孙无用”这四个字就能在江湖上横着走了。
“不是这种,这种靠着父辈的荣誉作威作福的算什么本事,真男人的名声还是要靠自己亲手挣出来才行。”
无月明侧了侧头看了看长孙无用那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说道:“这倒真看不出来。”
长孙无用没有理会无月明怪异的眼神,蹙着两道好看的眉毛,接着说道:“只是这个问题有些深奥,以至于我想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法。”
“这还不简单,你直接去把叶留霜杀了,立马名扬天下,祠堂里都得多你几座像。”无月明的建议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长孙无用没好气地说道,“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在修道一事上有几分天赋我还是知晓的,别说是你这种了,就连难行这种一般偏上的天资都不如,就算我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歇息的修炼也追不上你们,此路并不通。”
“你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无月明难得的安慰起了人。
“你真当我这名字是随便起的吗?天赋这东西从一出生就看出来了,也不知道我爹娘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起了‘无用’这样的名字,他们二人每一个都是万中无一的豪杰,怎么生了个我这样的庸才。”
“没事,庸才也不影响你做长孙公子。”
“可也只能做长孙公子了,你难道就没有好奇过既然我也是即墨楼的公子哥,为什么我姓长孙却不姓即墨?”
“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的弯弯绕绕我不懂。”
“总之就是很难的啦。”长孙无用叹了口气。
“除了杀叶留霜以外,其实也有其他办法啦,比如……”无月明在话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建议。
“比如杀了风笑尘?”长孙无用的脑子一向转的快,如果不杀叶留霜,那杀了西风夜语的右护法风笑尘也是一样的,“我就知道你没除了打打杀杀的以外没什么好建议,所以我这些天也没有问过你。”
“哦。”
“但我毕竟是我,办法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如果自己不行,那就可以借助外物。”
“比如?”
“比如娶一个优秀的女人。”
“嘶!”无月明整个人都直了起来,长孙无用思路之清奇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这种大少爷果然就是不一般。
“这种事情要反过来想,优秀的男人会找优秀的女人,那优秀的女人找到的男人自然也会是优秀的男人对吧?”
无月明挪动着自己的屁股左右晃了晃,仍然没有找出反驳长孙无用的逻辑。
“很有道理对吧?其实本来家里人计划也是这样的,甚至在一出生的时候就有了目标人物。”
“你是说百里难行?”
长孙无用缓缓的点了点头,“本来大家想我万一长大之后突然开窍了呢?就算没开窍,有难行在我至少也可以狐假虎威,不至于那么狼狈。”
“那不是挺好的嘛。”
“可是我和难行之间都越差越远,甚至有些拖她后腿了,再缠着她就不礼貌了。”
“所以你要去做洛家的女婿?”
“嗯,不行吗?”
“是因为想要扬名立万吗?”
“啊,不然呢?”
“难道不是因为最近那个李长行和百里姑娘走的很近吗?”
长孙无用突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瞪大了眼睛看着无月明。
“你每天收那么多的玉简,基本上都是看一眼就丢,唯有那个写着李长行的玉简你看了好久,哦对了,还有那个应该是百里姑娘家里人写的那个,就是说李长行和百里难行挺搭的,让你帮他们查查李长行底细的那个,你看的尤其的久。”
“这你也能看到?”
“我这人眼神好,还有我不是说了我每天坐在这里不是无所事事。”
“你偷看即墨楼的机密情报。”长孙无用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无月明的鼻子。
“不可以吗?那下次不看了。”无月明挠挠耳朵,把脑袋扭向了一旁。
长孙无用重新坐了下来,“倒也不是不行,但你好坏也挣了那么多钱,能不能买一本支持一下我的生意,老这么偷看不花钱算什么事?”
“你写的那东西要有这些十分之一真我都愿意买。”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你买过没有你就下结论,我告诉你哦,你可不能乱讲,你这叫诽谤。”
“我没买过。”
“那你怎么不买一本呢?洛姑娘那本都是过去式了,最新的这几本是又上了一个台阶啊!”
“真的?”
“当然是真的,来来来,我先送你一本你先看看,看看我的笔力有没有见长。”长孙无用说着就从怀里摸了一本书出来递给了无月明。
“不看。”无月明转过了头,将那本书移出了自己的视线。
“白送的都不看?”长孙无用又把手里的书往前推了推,都快顶到无月明脸上了。
“不看,辣眼睛。”
无月明用五个字结束了长孙无用今日在长椅的行程。
留在长椅上的无月明转过身来冲着长孙无用的背影大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去对面找洛姑娘?”
还在气头上的长孙无用头也没回,“怎么?你也想去凑凑热闹?”
“我是想让你转告一下她,下次有事情还可以找我,这种人傻钱多的雇主不好找,多赚一次是一次。”
“你做个人吧!”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去?”
“等二蛋醒了,我就去。”
有了答案的无月明眺望向了远方,在二人聊天的功夫里,远处涂山顶上多了几顶帐篷,不知那中央大轿子里的人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