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犀无奈地道:“看你坐卧不宁, 才告诉你这个……”
程犀还要说什么,道一咳嗽一声:“乐够了?”他人冷, 声音也冷。
程素素吐吐舌头:“哦……”
“那你找个地方呆着吧,我有话要与大郎说——就不给你听。”
程素素:……
投给程犀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程犀无奈地摆摆手。程素素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院子, 去城隍庙找卢氏。
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程犀才问道一:“大哥要说的是?”
“何家闹事不告诉你,你已经抱怨过了,还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呢?”
程犀试探地道:“素素?”
“她……令我不安。”
“怎么?”
“刚才不是察觉到了?”
程犀低下头,小声道:“兴许是年纪小,看到为难自家的人倒霉了, 难免喜形于色。”
“你为什么不呢?”
程犀正色道:“我心中也是庆幸的。只不过, 人伦惨剧, 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幺妹开心, 是小孩子读书不多、经事不多、不谙人情而少感慨, 无知而已。见得多了, 就明白了。”
“不知敬畏!”道一下断言, “素素, 女孩子, 我以前见得少,近来留意, 她身上有一些东西,你没有,我也没有, 别人都没有。她对世间殊无敬意,不似世间之人。”
程犀面上变色:“大哥,这话太重。”
道一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若不够警醒,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就死了,等不到被师父捡来养。”
“我看她很好。”
“嗯,”道一点点头,“她仿佛是个看客,路过这里,看一眼,眼神都是冷的。喜欢了,多留连一阵。厌恶了,不再搭理。惹了她,抬手就打。游戏人间,与谁都隔着一层。要不是你先说过,她自认装神弄鬼,那天,我必会以为她是真的见到鬼神了。”
程犀低声道:“大约是她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山上了,你们处得少。我,真不觉得。”
道一慢慢地说:“也就是对你,还有些真心。在你面前,她便真的很好。她对我,先前也是秋风过耳,近来略好些。我才私下与你讲这话。她的跳脱,很不好。”
大哥看妹妹不太顺眼,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诉后续,程犀有些低落:“我听不太懂。”
“若是男子,必是信奉‘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公然一个主父偃。对付何家,稳、准、狠,有急智。不是她提醒,我仓促间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然而,只顾一时痛快,不好,很不好!”
程犀为妹妹争辩:“有急智不好吗?至于后手,她才七岁,可以教。”
“上智与下愚不移,她身上有些东西,近于上智。一不小心,她会走偏的。人不能一辈子靠‘急智’过活。以正合,以奇胜。没有拿盐当饭吃的。”
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释,程犀郑重地道:“我会留意的!”
道一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完了不好的,再说好的。谁对她真心,我看她能明白。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程犀亦笑道:“大哥先说那一堆,吓我一跳。我也是大哥教的,二郎、三郎都受大哥管过。现在又管幺妹,可省我好大功夫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只知道师父师娘这样不行。也没有旁的法子,想要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就只好照着心里的样子,再催你做到。天可怜见,你天资聪颖,能做得到,不然,怕要被我给逼得上吊了吧?”
程犀笑了,右拳轻轻捶在道一的肩窝。道一出手如电,右手握住他的拳头。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你,你们在干嘛?”
程素素,她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儿,被卢氏要求给城隍爷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研究一下,这个城隍大概是照着她爹的脸糊的,虽然手艺不好,失真得很,在塑像里算是清秀的了。实在无聊,又踱了回来。
程犀与道一皆是茫然:……她又怎么了?不过现在这脸上的惊讶,倒不像是“隔着一层”,而是真情实感了。
反正她想过当神婆,有惊一乍的,道一很淡定。程犀也淡定:“回来了?今天在观里吃完饭再回家。”
程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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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到家里,程素素还是云里雾里的,深觉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间,变得有点长。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程犀不顾劳累,又将她带到了书房,与她细说:“大哥,唔,就是大师兄,不告诉你如何应付后续,你是不是不开心?”
程素素翻个白眼:“我是小孩儿嘛!”
程犀道:“甘罗十二岁就能做使臣了,与你差得也不大。”
“那……是我什么做得不好吗?”程素素试探着问,她看得出来,道一的意见在程犀这里很重要。
程犀慢慢地道:“不是做得不好,是要紧的事没做。”
“咦?”
“大师兄说得并没有错,不能图一时痛快。做事像下棋,只看一步,此局必输。要会看到十步以外,明白吗?”
懂了!程素素点头:“嗯嗯,可是师兄干嘛不跟我说呀?”
“你要当时爬房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了。”程犀难得刻薄。
程素素顿悟,脸上一红:“我知道错了,说我就是,干嘛晾着我?”
“长长记性,不然记不住。不许顶嘴,自己想,是不是?”
对大哥,程素素是服气的,听了之后,乖乖点头:“是。”
“读史使人明智,殷鉴不远。可读过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代代还有相似的错误发生?人皆不以自己有错,不以自己像愚人,这才是最蠢的。”
“嗯嗯。”程素素心中惴惴,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蠢了。小心地试探:“那个,你们只告诉我何老员外死了,他……师兄到底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儿呢?”
主父偃、五鼎烹、近乎上智……一串的字眼在眼前跳,程犀有些眼晕,终于说:“你才七岁,咱们不急,好吗?”
程素素急得脸都皱了,口上还是说:“好。”
程犀苦笑道:“这里是那位李相公的家乡,怎会不多看两眼?有意无意,本地或邻近的官员,总有一、二是他的人,这是应有之意。咱们五行观名声也不坏,也常受邀做些法事,传一两句话,也是可以的。他们正愁无以巴结李相公,有事自会报他。”
“李相公?”
“前些日子的邸报,那一位宣麻拜相。算算日子,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哦!哦!”程素素明白了,为得到小消息有点小激动。
程犀无言地盯着她,直到她规规矩矩站好了,才缓缓地道:“受教训,才记得牢。幺妹,大哥不想冷着你,让你自己去想。你也要用心才行。”
程素素连连点头:“好好,我要一次记不住,下次给我个难堪,就记住了。明白!”
“心里好奇,也不能讲出来,面上得装得不在意才行。不过呢,也要分人,谁喜欢你急一些,他就肯讲,你就要让他觉得你诚肯且急……”
“看人下菜……额,因材施教?”
程犀双肩一松:“不错。”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弯了双眼,谄媚地搓手:“大哥,听说,有邸报,哦?”
“有,不过晚些,”程犀取出一叠纸来,“在这里看,看完回去。”
本地离京城远些,邸报三日后才能由京城抵达。到本地后,先送衙门、有官职者,后由衙门胥吏,又或这些官员家里流出。其中一个流向便是府学等读书人聚齐的地方,再分流。读书人如程犀,约摸十日后能得到消息。
程素素迫不及待地接过邸报,一顿,慢慢地寻张椅子坐下,慢慢翻看,程犀笑着摇头。
忽然,程素素指着一页道:“大哥,这个李相公?”
“就是他。”
先前被何家弃养,被李家收养的那个名叫李成三的出息孩子。
程素素慢慢将一叠邸报看完,并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已经被讨论过了。只是在默默地想,生父死了,以宰相之高位,必然是有后效的……不知这位李相公,会出什么招呢?
她敢打赌,李相公对何家没有好感。如果有,早早地就能生父、养父,两家一同照顾了。却只接了养父家去京城,这怨气也是不小的。
这一回她学乖了,不急匆匆地嚷出来,只是含蓄地问程犀:“这丧事,是不是有转机?”
程犀笑道:“我若能猜得出来宰相会做什么,还用考举人吗?”
“李相不是也得先考试吗?”
程犀摸着妹妹的脑袋:“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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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数日,等到了李相公派人回老家来了。
派的不是别人,是姓李的侄子!
乐子,大了。
程素素愈发笃定,这位李相公,怨气很大很大。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也是前世不修,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孤魂野鬼,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心道,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心满意足,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姐儿还睡着你,上房快说完了,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程素素疼得一声叫,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看清了对方,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担心地问:“姐儿,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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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程玄要躲徒弟的时候,就会说一句“我去东边”。此言一出,道一就知道,师父是铁了心要耍赖了。
程玄甩手掌柜做得潇洒,赵氏却有些尴尬,犹豫着对道一说:“你师父就是这个脾气,多担待些。”
“是。”
对着他的冷脸,赵氏也接不下去了,匆匆带着儿女去上香。道一沉默地闪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经过之时,悄声道:“等下咱们合计合计。”两人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