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高悬,碧空胜洗,仲明一身金线缀玉的玄色华服缓步登台,鬓发高束,上佩玉冠。
擂鼓,观舞,点烛,焚香,颂词,祭天,更碑。
这七个步骤他早就烂熟于心,五百年前他曾见过恩师主持大典,与眼下别无二致。
那时的师尊便告诉他,有朝一日,他也得穿上这身玄色绣玉的华服,戴上这顶天水碧的冠,捧着他捧过的绢书,引香燃烛,领着整个阁中的上千弟子,心无旁骛的主持这五百岁一遇的纪念大典。
而今确确实实是轮到他了。
仲明看着弟子们将那块刻着“开宗七千岁春秋”字样的三丈石碑抬上高台,略略垂了眉眼。
他不曾心无旁骛,他心中有愧,有愧于师尊,有愧于宗门。
但他——不得不如此!
立碑刹那,仲明抬眸望向观礼之席,目中闪过一线微不可查的杀意,人群中那袭红衣格外扎眼,他定睛,却恰对上她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澄澈剔透,干干净净。
残害了那么多生灵的人,会有这样干净的一双眼睛吗?
仲明晃神,心中坚持至今的信念竟出现了刹那的动摇,但这点动摇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屏息,片刻后朗声大喝:“礼毕典成,还请众宾客移步内殿,宴席即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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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这仲明的确对我怨怼颇深的。”起身时风承影压低了声音跟身侧的九方云微小声念叨,“刚刚看我的那个眼神,好似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
“让他想着吧。”九方云微勾唇,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他这会有多愤恨,等下就要有多懊悔。”
“这倒是。”风承影低笑,又在入殿前跟齐娆等人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后者偷偷冲她眨了眨眼,无声开了口:“前辈,小娆一定会替您作证哒!”
“好啊,我等着。”风承影弯眼,回了一句唇语,不多时一道细小又磕绊的声音传入脑海,她循着传音入密的方向望去,竟是莫白玄。
“还有我,我也会帮忙的,风道友。”青年满面严肃的颔了首,风承影却发现他点头时嘴皮子发抖,看来之前在大千法会上她果然是吓到他了。
“嗯,谢谢。”她笑笑,对他曾经的冒犯丝毫不放在心上,小孩子嘛,总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她当年也一样。
“不,其实是我该谢谢您。”莫白玄挠头,容色愈发紧张,“谢谢您的提点。”
“顺手的,你要是自己不想改,我说再多也没用。”风承影轻轻摆手,多余的话已没有必要再说,她跟着九方云微从容的落了座。
几人算是第一批入殿,再之后的宾客便渐渐多了。能来大典的无不是各家名士,极具涵养,是以外界关于风承影是焚天的传言虽然传得热闹,殿中却无人对她指指点点。
顶多有那么一两个年纪小、脾气轻纵些的多觑了她两眼,目光也在触及她身侧的九方云微时便收回去了。
当今的修仙界,还无人开罪得起他。
风承影垂眸,面前的小茶案上摆满了瓜果点心,看起来可人,她却没什么胃口,这些玩意,等下是要被撤走的。
也不知道那任齐到底把毒扔进什么东西里了。
风承影正思索着,殿外却传来一人大笑,众人转眸,见是仲明换好便服,领着弟子大步而来,那笑声便是他发出的:“诸位久等,仲某更衣来迟,还请诸君莫怪!”
“不妨事,只要仲阁主您早点开宴就好!总听闻北川灵酒天下一绝,我等今日还等着开开眼界呢!”一惯来与仲明交好的名士调笑,仲明闻言跟着打趣:“原来您来摘星阁,只为讨这口北川灵酒!”话毕施然上座,抬手抚掌,立时有无数弟子捧着食盘酒盏稳步入内,不出一刻,那茶桌上的东西就都焕然一新了。
这老家伙耐性还不错。
风承影挑眉,适才他经过她时步子竟然半点没顿,她还以为他要暴起逼问之类的。
“估计是要等酒至半酣。”九方云微小声道,起手逼问赴会宾客,难免要消磨他摘星阁的名声,仲明可不会犯这个蠢。
“那就等着。”风承影咧嘴,不紧不慢吞下昨夜玉扶澜分发的药丸。
好在憋闷数个月的仲明并未让她等得太久,酒菜上齐他便顺势接连劝了两圈的酒,等这两圈推杯换盏的下去,殿中气氛已然恰到好处,他见状忙不迭放下酒盏,杯底触案一声脆响,屋内交谈声一滞,众人诧然回眸,却见仲明起了身。
“今日我等在此欢聚畅饮,仲某本不该多事。但近日修仙界内风雨满城,又恰逢诸君皆至,仲某便不得不替大家问问……风小友。”仲明开口,先是一句客套,而后话锋便猛地一沉,“可容仲某多嘴一句?”
众人初闻“风雨满城”四字时尚未回得来神,待到听见那句“风小友”才恍然大悟,风不是寻常姓氏,整个修仙界姓风的修士也就那么几个,且今日到达此地的又唯有渡玄山的那位。
仲阁主这是要问及流言之事?
想到此处的众人来了兴致,纷纷转头望向端坐椅中的风承影,后者见状从容立身,一双黑眸罕见的干净透亮,她还不满双十年华,这一身潇洒自如的气度却远胜在场大半修士。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百年前那位“魔头”焚天吗?
众人眼神中带了些隐晦的探究,风承影对此置若罔闻,她只平静而温和的望向高居主位的仲明,语调含笑:“阁主请讲。”
“既如此,那就休怪仲某直言失礼了。”仲明冷笑,他等的就是风承影这句话,“风小友,敢问你可是百年前屠净武阳城的魔头焚天?!”
仲阁主竟如此直白!
众宾闻此一惊,连忙盯紧了风承影,生怕将她面上的表情错漏了丝毫,然而出人意料,后者听罢不但毫不慌张,反而笑吟吟的张口发问:“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武阳城一事,不已确定是燕修等人做下的吗?”
“诸位好奇风某是不是百余年前的焚天转世,左不过想问风某究竟是不是邪魔外道——可若当年的焚天从不曾做过恶事,风某是不是焚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是说——诸位觉得风某出世后天良丧尽、无恶不作?”话到最后,她嗓音已然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