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侍郎的第一个发现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就是那散落一地的长钉。
固定棺材盖的所有长钉全被取下来了，然而棺盖仍然严丝合缝，没有被掀开过的痕迹。
作为礼部官员，黄侍郎很快认出了棺木。
当年先帝下葬时，每处细节都是他反复核对过的，所以……这里面躺的是先帝！
不不，应该说是前面那位先帝，是大乾的太祖！
卫沉锋原是跪姿，这时起身转向众人：“今天找诸位过来，是为了宣布两件事。”
“第一件，当今陛下受无良丹师蒙骗多年，吞食丹药不计其数，大量丹毒在体内积攒，一朝爆发，久治不愈，直至今日驾鹤西去。”
群臣沉默以对。
湛英在世的时候，不好好上朝，放他们鸽子是常事，政令往往由内阁决策，九千岁盖了大印再发回去。
现在人都死了。
关于湛英的死因，当然是……
你说了算，你都对。
见他们没反应，卫沉锋继续说道。
“还有一事，我左思右想，觉得应该由棺中的这位亲口跟你们说。”
四下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清。
烛光影影绰绰，棺木无声地躺在那里，冰冷阴森的气息萦绕在每个人四周，仿佛有蛇爬过他们露在空气里的每一寸皮肤。
这时候，抓着小金龙玩耍的杜蔓枝，无形之中成了群臣的精神支柱。
人在最惊恐无助的时候，只要回头看看她，顿时觉得自己百邪不侵！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欺骗。
当卫沉锋抛出“亲口跟你们说”这句话的时候，现实过于荒诞，击溃了他们假造的安宁。
黄侍郎站在第一排，冷汗根本藏不住。
他想不通啊。
死人怎么能开口说话呢？
比起死人说话，黄侍郎更怕棺中的秘密被揭穿！
那件事的知情人不多，他占一个……要不是因为他会装傻，他的转世这时候都该上京城考科举了。
初始的震惊过后，嗡嗡声响彻大殿，众人的目光和讨论不会让卫沉锋动摇，他一掌推开棺盖！
尘土飞扬。
众人害怕地往后退，要不就踩了同僚的脚，要不就是绊了别人的衣摆。
先是一两个人摔倒，连带着其他人也倒了一地，场面又混乱又滑稽。
“数载不见，朕的肱股之臣，竟都成了一群滚地葫芦……酒囊饭袋。”
幽幽的声音在大殿里回旋。
胆子极大的黄侍郎也吓傻了，他后背发凉，含着一包眼泪爬到颜老太傅身边。
满朝文武都在这里，要说谁最让他有安全感，不是五大三粗的开疆武将，而是这位正气凛然的三朝元老。
颜老哥，救救兄弟狗命！
颜老太傅愣愣地盯着棺木，里面并没有爬出什么妖魔鬼怪，他惊愕，是因为这声音太耳熟了。
老太傅教导过前朝的末代皇帝，辅佐过大乾的先后两位皇帝，其中以大乾开国之君与他接触的时间最长。
他，或者说“她”，那种雌雄莫辨的声音，刻在颜老太傅的脑子里，经久不忘。
是“她”回来了。
颜老太傅朝着杜蔓枝投去情绪复杂的一眼，似乎是想质问她：你给她招魂了？你怎么敢的啊！
杜蔓枝无辜地眨了眨眼。
小金龙听见那声音更激动了，拼命朝棺材缝里挤。
杜蔓枝猝不及防，被它们拉了过去。
卫沉锋注意力大半在她这儿，迅速扶住她胳膊：“小心。”
满朝文武里早就有人怀疑他俩有猫腻，现在实打实的肢体接触就在眼前，可他们没心情看了，只是傻愣愣盯着缓缓升空的那团青烟。
青烟从棺材里飘出来，在上方凝成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道影子头戴冕旒，双手持剑在身前，头颅低垂，形状不明的双目微微发光，威严地注视前方。
很多人意识到了，这持剑的姿态，和帝陵那尊雕像一模一样！
青烟头部的嘴巴位置裂开一道缝隙，雌雄莫辨的声线再度响起。
“众爱卿，为何不敢开口？”
“……”
服务过三位君王、心理素质一级棒的颜老太傅第一个躬身下拜：“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是黄侍郎没料到的。
他以为颜老哥刚正不阿，凭这一身大儒正气也能震慑妖邪。
没想到啊，这浓眉大眼的，居然第一个投敌了！
黄侍郎滚落一旁，顺地爬起来也是一个标准的参拜礼：“吾皇万岁！”
有他们两个带头，其他人战战兢兢，也跟着跪了一地。
青烟的火气似乎轻了点，低哼道：“还算有点样子。”
杜蔓枝悄然松开了对龙气的束缚。
那边的青烟一抬手，小金龙顿时就像见了亲人，亲昵地缠了上去。
龙气注入魂躯，青烟里渐渐掺杂进一丝丝金线，轮廓愈发清晰。
杜蔓枝看得出来，先帝魂灵被棺材上的恶毒手段折磨太久了，虚弱无比。
这时候有龙气帮忙疗伤，杜蔓枝再拿出转灵池的灵液，浇灌棺中白骨。
双重辅助的催化下，先帝魂灵恢复了生前的模样。
冕旒摇晃，龙袍在身，不怒自威的熟悉面孔……
很多年纪大些的官员一脸见鬼的表情，好险没被吓晕过去。
女帝逗弄着小金龙，感慨地说：“龙气尚且认得旧主，你们这些老臣，忠臣，却不能第一眼认出朕。”
底下稀稀拉拉地响起告罪声。
女帝和退到一边的卫沉锋对了个眼神，继续说：“朕长眠棺中，本该投胎转世，可是心有不甘，冤情难诉，朕盼诸位能为朕解忧。”
颜老太傅再拜：“还请陛下直言。”
女帝于是说起往事，关于她是怎么发现自己患病，怎么和女医商定手术方案，又是怎么在手术室里被闯入者杀害。
众人听得入神，突然窗外闪过一道雷霆。
附近传来宫人的大喊，走水了。
小太监跑到门槛外报信，说有雷电劈中了养心殿，从偏殿开始起火，雨也浇不灭它，是否先把陛下的尸身运到别处？
杜蔓枝微怔，朝卫沉锋询问了一眼，他摇摇头，意思是这跟他没关系。
雷劈了湛英停尸的地方，还真是巧合？
棺木上方的青影冷冷一笑：“朕就在此处，哪里还有另一位陛下？”
“众卿家，你们不辨忠奸，竟然将一个亲手杀了生身父母的孽种捧上皇座，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