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起兵造反的将星,创下这片基业的初代帝王,她噙着冷笑,轻轻几句话就让熟悉她的老臣回到旧日噩梦。
女帝目光如电,她依次点名,挑出还在位的十几位老大臣。
“众爱卿一言不发,莫非还有疑惑?”
被点到的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都清楚,这位陛下的儒雅温和只是人家乐意。
那是马背上打江山的狠人,动了真火的时候,谁敢站着说话?
她说湛英是无耻小人,那他就是。
别说现在烧的只是偏殿,就算雷火快烧到湛英的尸体,女帝不发话,谁敢去收尸。
颜老太傅老眼朦胧,陛下的年华定格在那一年,而他已经老态龙钟。
他没把湛英教好,实在有负陛下托孤之意。
如今再见陛下,是人,是鬼,在颜太傅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他不在意。
甚至想着,要是她回来再做这个君王,大乾反而还有腾飞的希望,好过在湛英手里滑向地狱。
颜太傅表达了试探的意思之后,女帝深思片刻,忽而问:“朕为君几十载,你们觉得朕做得怎么样?”
当然是极好的。
女帝目光依次游过每个人的面孔,幽幽道:“可是被你们如此盛赞的天下之主,却是一名女子,到死都未能公布身份的女子。”
语出惊人。
但在死灵开口说话的震撼过后,很多大臣早就麻了,只是愣愣地抬起眼。
男性的装束,高挑的身材,她身上没有人们偏见里女性应有的柔媚,而是威严与美丽并存。
在龙气金光的照耀下,仿如神仙显灵,冲淡了他们对鬼魂的恐惧。
在场的知情人有三个,分别是杜蔓枝,卫沉锋和颜老太傅。
老太傅保守这个秘密很多年了。
他眼见着湛英从雄主之姿变得荒唐可笑,可湛英再怎么不好,也是女帝怀胎十月的亲生骨血。
他一介臣子,为报恩情,只能尽心辅佐。
直到他听见女帝的魂灵亲口说,是湛英杀了她!
颜老太傅又气又悔,真想找出湛英的魂魄,当面痛骂三百句!
情不自禁时想到,陛下回来迟了——若再早些,或许还能跟活着的湛英要个说法。
女帝回来了,他一点也不慌了。
可以肯定,大乾不会因为继承人的事出乱子。
跪拜的老人直起上身,露出清亮如刀光的一双眼,只要君王一声令下,他这副老迈残躯,愿为马前卒!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老臣对陛下的才德心服口服,毕生追随的从来只是陛下。”
女帝闻言大笑:“太傅……好,好啊!可惜这世上不能多一些像你这般的人。”
“世俗之成见,如同重重大山,大乾初建时风雨飘摇,朕不能说,以免动摇军心。”
“此后诸年,大错已成。”
“朕本想留书待后人替朕昭告天下,却等来一个白眼狼。”
“你们拥护一个弑君弑母的无耻狂徒登基,让他祸我河山,这是你们失职,你们亏欠了朕,亏欠了大乾建国初衷!”
“众卿家认是不认?”
女帝激昂的声音响彻大殿,整座宫殿隆隆作响,也像有了生命一样。
杜蔓枝将后背远离振动的墙壁,推推卫沉锋,憋着笑说:“她这扣帽子的本事,应该不是祖传的吧?”
卫沉锋隐约缩了缩脖子:“我不清楚,反正我没学到,你可不能冤了我。”
杜蔓枝啧啧:“我冤枉你?你这不就已经学来了……”
卫沉锋迅速投降:“错了,是我错了。”
杜蔓枝问他刚才跟女帝说了什么,有没有达成共识?
他眼中浮起笑意,“你接着看。”
女帝一通输出,众臣齐刷刷请罪。
说了一阵,还是颜老太傅出面,提到湛英生前没选出新太子,东宫之位空悬,谁来做储君?
女帝老神在在地说:“把几个孩子都带来,给朕过过目。”
不一会,皇子皇女们出现在大殿里,穿戴整齐,外面还套了孝服。
显然,这座大殿里发生的事还没传出去,伺候他们的宫人都以为这是要去送湛英最后一后一程。
三皇子胆子大,第一个看见浮在半空的女帝魂灵:“哇。”
紧跟着看见棺材:“耶?!”
脚步一错,差点摔跤,幸好被嬷嬷拉住了。
“……”
四皇子没穿特制鞋,自然地暴露出那只跛脚。
进殿前一秒他脑子里还在琢磨一道算术题。乍一看到魂灵,他被吓住了,过了几秒才憋出一个嗝。
“……”
五皇子眼角挂泪痕,他用布巾捂着口鼻,时而咳嗽一下,一副带病送行的孝子模样。
然而被女帝威严的目光注视着,他忘了装病。
“……”
女帝摇了三次头。
最后被引进来的是三皇女。
小姑娘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脸蛋圆润,更显出精致的五官,眼睛戴了黑色美瞳去遮掩天生的蓝眼。
那双眼好像乌溜溜的圆葡萄,清澈不染尘埃,好奇却无一丝惧怕。
女帝终于露出满意:“你叫什么?”
小姑娘不怯场,行礼的动作很流畅,报出名字,还反问该如何称呼她。
女帝招呼她过去。
湛云嘉来之前没被透过话,可她跟杜蔓枝待久了,见识过一些鬼怪,胆量也就练出来了,小腿蹬蹬,靠近棺材。
瞥了一眼棺中白骨,视线回到女帝脸上,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女帝见她镇定的样子,更加喜欢。
“小家伙,你该叫朕皇祖母,不过就算你以后这么跟朕撒娇,朕也不会给你减少功课哦。”
湛云嘉愣了愣,功课?
可是她已经有老师了啊。
杜蔓枝站在人群边缘,暗示地对她点点头。
云嘉信任她,老师点头的事肯定对她没坏处,于是熟练地露出甜笑,娇憨地说了声好。
女帝朝杜蔓枝瞥了一眼,用虚幻的手掌抚云嘉头顶:“这孩子有灵气,有胆色,有几分像朕。”
不知道是哪个耿直的大臣发言了:
“女子以贞静贤淑为美,以温顺守礼为德,先帝留有三位皇子,怎能让皇女肩担社稷重任?”
话音刚落,大殿里阴风盘旋,带起冕冠落在女帝额头前方的珠串。
冕旒底下是一双渐渐染上血色的凤眸,冰冷无情。
“好个脸生的后生郎君,年纪不大,说话却像个迂腐不堪的老学究。社稷江山这担子,朕亲自背过几十年,不见你来分忧,死后倒要被你们指指点点!”
女帝阴笑着,身后伸出无数只森森骨爪,这时才在众人面前露出修罗鬼相!
“朕见你们辅佐昏君太过懈怠,才跟阴司打了招呼,多留在人间一段时日,培养出一个像样的传人。”
“既然诸位不领情,不如随我去九泉之下,日夜畅谈!”
底下跪着的一群人,心里大多是支持皇子,只是支持对象各不相同罢了。
刚才有个傻乎乎的出头鸟发言,他们本来在窃喜。
一转眼就是雷霆大怒。
女帝会动怒,在他们预料之中。
可是谁知道她生气的后果这么严重啊!
只因为有个蠢蛋不服,她就要把所有人带走!
生死极限!
所有人的脑子都空了。
只有女帝身后那些骨爪摩擦的咔嚓声,渐渐靠近他们。
群臣这下反应过来。
他们迅速跟那只笨鸟划清界限,妙语连珠,全是对他的讥讽和反对。
这就是站队的艺术。
真理如何,那不重要。
活命最重要。
“……”
湛云嘉眨巴眼睛,旁观着这场因她而起的闹剧。
一只冰凉却柔软的大手牵起她的小手。
小姑娘抬起脸。
女帝递来一个含笑的安抚眼神,转过头时,又是凌厉风霜。
原来她没有生气啊……湛云嘉恍惚地冒出一个想法,要是以后跟着这位漂亮姨姨,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