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洵和穆九出来时,院子里外围着不少人,除了那些阵法师,竟还有一些普通百姓打扮的,看样子是从山下村庄来的村民。
其中,一个半大少年正被两名阵法师按在地上,脸在泥地里滚得满是脏污。他身体瘦弱,这寒冬腊月,竟然还穿着破了洞的袄子,里面没穿内衫,直接露出一把嶙峋的肋骨,像只干瘪的小鸡崽子,在两名阵法师手中不断挣扎撕扯。
然而少年虽形容瘦弱,那双眼睛却冒着野兽般的凶光,只可惜他嘴巴里被人塞了东西,仅能发出不辨音节的呜呜声,否则看那气势,指不定要骂出点什么来。
“呦,这大冷的天,诸位法师不说好好在被窝里猫个懒觉,一大早上就跑出来,到穆先生门口扎堆,到底所为何事?”陵洵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片刻,再看向阵法师后面站的一众村民,心中已经了解个大概。
为首的阵法师冷哼一声,道:“风老板,先前也听说过您的大名,知道您是江湖上响当当一号人物。既然这清平山也自诩江湖帮派,不如今天咱们就讲讲江湖上的规矩。”
陵洵瞥了一眼紧随而至的清平山众山匪,看到人群中的吴青,哪肯钻进这些阵法师给他设的套,不咸不淡地回道:“既然是在清平山讲规矩,自然要让主人来做决定,诸位法师找上这里做什么?”
那说话的阵法师皮笑肉不笑道:“清平山主最近身体不佳,闭门修养不便打扰。谁都知道风老板是钟离山主的内弟,又与山主有生死之谊,这大当家不在,出了事自然要找到您这里来。”
果然,此言一出,吴青的脸色变了几变,本来看陵洵等人不善的目光,变得更加沉郁不定。
阵法师还不等陵洵反驳,又继续说:“再者,我们的好友与思辰先生斗法,技不如人,甘愿受罚。好友昨夜身负重伤,虽没有性命之忧,可是怎想到,竟会遭此毒手。说起来,此事盖因思辰先生而起,于情于理,风老板也该给个说法才对。”
陵洵知道这些人是打定主意来挑事儿的,暗自冷笑,也不再和他们扯皮,干脆道;“诸位法师既然已经抓住行凶之人,只需按律法处置便是,还要讨什么说法?”
“说的正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小子杀了黄法师,理应一命相抵!可是没成想,正当我们要将此人就地□□,这些刁民竟冲出来百般维护凶手,还以死相逼。我们想,这些人依附清平山而居,便算是清平山的民众,若是有个死伤,岂不是要生出是非?素闻思辰先生才名,解决这样的事端,定然易如反掌,因此才想着要到这里来论断黑白是非。放心,今日只要是思辰先生所言,无论结果如何,我等定然心服口服,绝无二话!”
这阵法师绕了一大圈,总算说到重点。陵洵眯起眼看他,总觉得闻到了一点用心险恶的味道。于是他走到那被辖制的少年面前,示意方珏上前将他嘴里堵的东西拿出来。几个阵法师见状,也没有阻拦。
少年口中异物除去,刚恢复说话能力,便破口大骂;“那姓黄的畜生该死!该杀!就算将我千刀万剐,我他娘的也不后悔!”骂完了黄法师,他似乎还不解气,还要干一发大的,猛地回头,那完全不属于少年人的阴鸷目光如刀子般,一一刮过阵法师,一字一句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有本事永远不要失去妖法,有朝一日落单负伤,我定然要取你们狗命!”
在场的阵法师均是成年男子,被这小小少年目光打量过,竟遍体生寒,恨不得快点弄死他。
可是架不住这少年起了个头,后面一众村民也跟着义愤填膺,一个一个看着那些阵法师,眼睛里能冒出火,恨不得将他们烧成灰。
这究竟是结了多深的仇怨,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不惜得罪阵法师,也要表达心中的愤怒?
陵洵早就料到这些阵法师在清平山不会消停,更有甚者,可能为祸一方。因此他立刻听出这其中道道,和缓些语气,对少年道:“你为何要杀那黄法师?”
少年本想不分敌我,见一个骂一个,只是一抬眼间,看到了陵洵那张和气又秀美的脸,在一大堆其貌不扬的糙老爷们中格外打眼,于是愣了片刻,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倔强地一扭头,默不作声。
“黄法师害死小凡子的姐姐,他为姐报仇,有什么不对?”这时村民中站出一个青年,愤愤然道:“那黄畜生该死!他落在思辰先生手里,也是报应!”
“就是!那姓黄的不是人,这几个月害死了多少姑娘?他甚至还对小男孩下手,呸!简直猪狗不如!”
“大家愿意投奔清平山,还不就是图一个公道?若这里也和别处一样,我们何必在这里当牛做马?思辰先生要为我们做主!”
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了抗议,他们群情激愤,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从中引导,矛头竟直指穆九,口口声声要穆九拿主意。
那些阵法师也不肯落后,愤懑不比村民们少,一声高过一声的申辩来者不善,逐渐展露出他们隐藏的獠牙。
这件事无论怎么处理,都不能善了。
那黄法师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可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在清平山之外,你是要报仇还是要雪恨,尽管自便,但是在清平山上,就不得动用私刑,那小凡子为姐报仇暗杀了黄法师,论律当斩。若是不杀他,坏了这次规矩,以后清平山上的律令便不能服众,大家有了磕磕碰碰直接拔刀相向,恐怕没等来外敌,就要自相残杀地一窝绝了。
然而若是杀了小凡子,引得村民不满,虽可暂时以强力压制,却不是长久之计,会彻底寒了这些人的心,致使普通人与阵法师的矛盾愈发激烈。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非要逼着穆□□断,因为他是阵法师,稍有不慎,便会招来仇怨。那些阵法师惧怕穆九的术法,就想借民众之口对付他,可谓高明。
陵洵心思急转,却也想不到稳妥的解决方法,于是回头看穆九。
不光是陵洵,此时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穆九身上,满场无声。
穆九一直沉默站在旁边,这时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让陵洵非常意外。
“既然此事发生于清平山上,自然要按照清平山的规矩来。”
众阵法师面现喜色,连呼:“思辰先生高义!”
便在这时,人群中响起凄厉的啼哭,一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冲出来,扑倒在小凡子身边,她的眼睛不太好,似是看不清东西,因此无法锁定目标,只能漫无目的地破口大骂,将所有人都收了进去。
“你们这些人,或害死了我的孙女,如今又要我孙儿的命!阵法师的命就是命,我们普通人的命就不值钱吗?!”
她苍老沙哑的嗓音在激动之下被拔高,听起来显得越发歇斯底里,如砂石在耳边刮擦磨砺。接着她忽然扑倒在地上,向天大呼:“圣祖皇帝英明!杀尽天下阵法师,这才没让老百姓遭了秧!我那苦命的孙女啊,我苦命的孙儿啊——”
经她这么一闹,那原本横上天的少年也红了眼圈,其余跟上山的村民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喧哗中,竟隐隐呈现出暴动之意,想要冲破阵法师围住的壁垒,上前直接抢人。
那些阵法师也是懂得凑趣,偏偏在这时张罗着要对那小凡子行刑,离着最近的那名阵法师双指并拢,就要往那小凡子脖颈间抹去,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时,手一抽搐,烫到一般跳了开去。
一时间,哭嚎声,怒喊声,喧闹声,冲杀嘶吼声,竟戛然而止。等周遭彻底安静下来,方才那各司其职往空气里填音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安静从何而来。
穆九依然立在原处,只是手中不知何时捏了几枚石子。
先前那想要对小凡子动手的阵法师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一边胳膊,死死盯着那几枚石子,好像那是能索人命的什么绝门暗器。
领头的阵法师道:“思辰先生,你说要处死这小子,我们顺手替你处理了,岂不美哉,为何阻拦?”
穆九瞥了那阵法师一眼,道:“我何时说过要处死他。”
“啧,难道思辰先生准备出尔反尔?不是您说的,要按照清平山的规矩来?”
“清平山的规矩,自然要问清平山,你还没有问,怎知道该如何处理?”
这话说得有点绕,那阵法师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却更加糊涂:“问清平山?这怎么问?”
穆九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吴青面前,颔首行礼道:“吴二当家,清平山自开山起便有自己的规矩,穆某不敢僭越,更不敢擅论是非,只想代问,此事该如何处理才好,不知吴二当家是否介意?”
吴青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但他对阵法师之流,总是挤不出什么好脸色,拉长着一张脸问:“不知道阁下准备如何代问?又向谁代问?”
这哑谜打了半天,可谓吊足了胃口,大家也不顾着忙活自己的那一摊事儿了,纷纷支棱起耳朵,想看看这大名鼎鼎的思辰先生会如何展露才智。
穆九道:“听说清平山有一处名闻天下的奇景,名叫神石峰,原本峰峦平缓,是一处绝佳的观景之地,怎料五十年前一次地动,山体崩裂,从此四壁如削,攀登者九死一生。请问,此峰可在?”
吴青点头:“不错,确有此峰。”
“好,既然如此,那么就请这位小兄弟攀登此峰,若是能登上峰顶,便是清平山庇佑,他暗杀黄法师之事,可一笔勾销。若是他半途陨落,也算是清平山做出决断,令他一命偿一命,谁也怨不得。不知这样裁夺,可否令诸位满意?”
陵洵不由勾起唇角,斜瞥了穆九一眼,心道怀风不愧是怀风,竟然想出这样的主意,别人想要拿他当挡箭牌,他倒好,直接搬来一座山挡在自己面前。
“不行!那神石峰大人爬都要掉下来的,何况是小孩子?”小凡子的奶奶当即反对,可是就连她自己也知道,对于小凡子来说,这恐怕是唯一的活路,因而这反对声也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在场的阵法师在清平山居住有了一段时间,自然见过那神石峰,心知肚明,想要活着爬上神石峰,不仅需要强悍的体力,还需要千载难逢的勇气,这两样东西小崽子一样都不占,这等于是给他判了死刑。
可是,事情总有例外。
领头的阵法师看了穆九一眼,笑道:“有思辰先生坐阵,为那小子保驾护航,别说一个小小的山峰,就算是刀山火海,他又何惧?”
穆九道:“我自然不会插手。”
“好,有思辰先生这句话就好!”
于是众人向神石峰行去,陵洵和穆九缀在最后,陵洵看着前方那泾渭分明的两队人,左边的是阵法师,右边的是普通村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复杂情绪。
当年圣祖皇帝究竟为什么要剿灭阵法师?会不会是因为当年的阵法师,也和如今这些人一样,仗着强大的力量,肆无忌惮地欺凌弱小,以致生灵涂炭?
放任阵法师发展,究竟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