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罪证,叶诤暂时关押穆彻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穆彻也失去了独门小院、好酒好菜伺候的待遇,褪去所有绫罗华服,被关在了杨志源同一处牢狱里,也是污水满地、稻草为席。不过叶诤没将两间牢房安排在一起,他暂时没有让穆彻杨志源见面的打算。
穆彻的夫人与儿女也都被禁足在了家中。
处置完后,他仔细斟酌衡量一番后,才将穆彻是杨志源同伙的这件事情写成密信,并附上穆彻的种种罪证,快马加鞭送上了长安。
上一次将杨志源的卷宗递上去,过了小半个月也没见长安有旨意下来。
叶诤以为这一次也要等上很久。
没想到,不过五天,长安派来的信使就秘密抵达了樟州叶诤面前,并亲手呈上了当今景元帝的亲笔书信。
叶诤觉得这个时间差来得古怪——为何陛下在穆彻一事上,比在杨志源一事上的决断还要迅速?
带着不解,叶诤拆开了信上的火漆,展开粗略一扫,便愣在了那里。
这一愣,从天明到日暮。
这一愣,手边一炉香都燃尽了。
楚稷听闻四皇子接到陛下书信后,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日都没出来,饭也没吃。着急的木言找上楚世子来看,楚稷却一直拖到了现在,才慢吞吞地拖着一身惫懒脆弱的身子骨,迈进了叶诤书房。
“书信上写了什么?”楚稷开口就问。
不用猜,唯有这封来自长安的书信,才会搅乱叶诤的心绪。
叶诤苦笑难言,反正信使也没说书信不准旁人看,就将那几张纸往楚稷面前一推,而后落寞地坐在远处,刚点亮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楚稷很快看完了书信,递还给叶诤,一派从容平静。
他对书信里的内容并不意外。
楚稷自小便出入宫禁,伴君长大,世人都说是他的福分,只有楚稷自己明白这到底是福是祸。这漫长的岁月也让他比谁都清楚,长安金殿上的陛下,是一个怎样的性子。
不过,这封书信还真是把陛下的性子展现得淋漓尽致啊。
叶诤接过书信往桌案上一拍,忍不住道:“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穆彻他犯了那么大的罪行!可以说他才是杨志源一案的最大主谋,其罪之恶劣,连杨志源都要屈居第二!偏偏这样一个穆彻,竟然……竟然……”
只见信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对穆彻的处置——
穆彻本人,与夫人、三名儿女共五人,赐白绫毒酒,其罪行秘而不宣。
……叶诤觉得,穆彻的夫人与儿女都是不知情者,赐白绫毒酒可以说是仁慈。但是穆彻他本人,至少也该判个斩首示众吧?竟然也赐了白绫毒酒,这算什么,轻飘飘揭过吗?
更让叶诤愤怒的是最后一句。
秘而不宣。
这意思就是,这件案子的罪行都让杨志源一个人扛了,穆彻也参与其中的事情就不对外说了……那也意味着,就算穆彻死了,也没人知道他犯下的事儿,说不定还会有蒙在鼓里的老百姓,感激穆彻做的那些表面文章,怀念他的骤然离世,悄悄给他立长生牌!
若是到了阴间,百姓们知道自己拜了半辈子的长生牌就是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介时心里又该是什么感受?
叶诤越想越气,最后怒极了,竟然有些口不择言起来:“陛下到底是大云的陛下,还是这些世家大族的陛下!难道他就那么害怕得罪穆氏,牵制不了宁氏吗?”
可以说,叶诤这番气话,完全失去了对陛下应有的尊敬。
落在长安御史台的那些人耳里,就能参他个大不敬之罪!
“慎言。”楚稷低喝道。
叶诤撑着脑袋苦笑不断:“就算被听到了又如何,我不说心里不痛快!还不如说了,哪怕丢了这个皇子之位……”
楚稷冷冷扫向他:“我说让你闭嘴!”
叶诤这才哑口不言,长叹了口气之后,肩膀迅速耷拉下来。
楚稷沉声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知道,我就是不甘心。”叶诤揉了把脸,闷闷道,“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死了那么多人手,还眼看着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这是穆彻一条性命就能抵消的事儿吗?他至少要为此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陛下他,根本就不在意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被穆彻所害,他只在乎能不能用这件事情从穆氏换来好处。”
他越说越悲哀,只能用手捂着脸。
楚稷平静道:“在陛下看来,什么事情都比不过朝廷的平衡,用一点小利去换取穆氏的低头算什么?”
只是,景元帝眼中的一点小利背后,却是无数无辜枉死的性命。
叶诤紧紧攥着拳头,恨不得把那信纸全部撕了!
不过到头来,他还是慢慢松开了手,咬着满嘴的血,亲笔将景元帝的亲笔书信誊抄了一份,到时候会不署名递到穆氏家主穆宗的手上。
另外,书信上还说了另外一件事情——
在处理完穆彻的事情之后,叶诤楚稷就要启程回长安了。
顺便带上杨志源,回去由陛下亲自审问。
……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穿着灰色囚服的穆彻,并没有落入绝境、即将面对死亡的惶恐,他骨子里浸染出来的世家风度,让他就算是身在牢狱里,也仍然要把自己所居之处打理得井井有条。
稻草被整理扎成床的模样,上面一点碎茬儿都没有,睡上去一点不硌人。
满地的污水也被他跟狱卒要来的清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脾气暴躁的狱卒是怎么答应他的麻烦要求的。
就连年久失修的墙壁上被老鼠们钻出来的洞,也被他堵得严严实实。
点上一盏油灯,翻开一本书。
看上去,还有那么些许自得其乐的味道。
叶诤走来的时候,见到这一幕,真心觉得讽刺无比。
这就是所谓的世家风骨,可为何穆彻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轻巧的脚步声还是落入了穆彻的耳里,他微笑着回头,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叶诤那般亲切有礼,朝他点头喊了一声四皇子。
叶诤:“……陛下的旨意下来了。”
“哦?”穆彻微笑不改,半点不见紧张。
“赐白绫毒酒。”
穆彻挑眉:“陛下果然仁慈圣心。”
“你看上去不怎么意外?”
穆彻笑了笑:“陛下不是一直希望我们穆氏能向他低头吗,现在有了我这么好的一个把柄,怎么能不趁机利用呢?我也算是占了便宜……不过我那阿爹也是上了年纪糊涂了,若是他不动手,我的把柄哪能送到四皇子的手上。”
“原来你也知道,是穆老家主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穆彻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后,又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畅快地朗声大小,“四皇子可真是有趣,竟然会以为我阿爹是在大义灭亲?哈哈哈!”
叶诤倒是被讽刺了也无所谓:“哦,难道不是吗?”
穆彻摇摇头,目光灼亮得惊人:“当然不是了,我阿爹之所以会抛弃我,无非是因为……我已经没用了。对于穆家家主来说,有用的穆家子才是真正的穆家子,若是没用的,当然就要一脚踢开才行。”
“可我为什么觉得,穆老家主此举实在是大义凛然呢?”
穆彻再度笑了起来,这次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也不与叶诤继续争辩:“四皇子认为是就是吧。不过,现在都已经确认了我的死讯,那我能提一个要求吗?”
叶诤没应。
“放心,不是很过分的要求,我只是想见见我阿爹。”穆彻见叶诤还是不说话,惆怅地叹着气,“这一见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我毕竟是我阿爹的儿子,现在他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难道不应该安慰安慰他么?”
将死之人安慰灭亲之人?
叶诤怎么想怎么觉得古怪。
而且穆彻一直以来平静的态度也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总觉得哪里不安,这个穆彻像是要搞什么大事出来似的。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
他大概是最近的事情太多,累得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叶诤甩甩头,虽然不忿穆彻此人,但他也有心请穆老家主过来,让老父亲敲打敲打他的儿子。
从进来后就没见着穆彻的半点忏悔,叶诤可是不爽极了。
他暂时出去后,派了人去穆府送信。
没过多久,送信的人回来了。
‘不见’——送信的人传达了穆老家主亲口所说的两个字。
叶诤听了,只好遗憾地耸耸肩。
“看来你临死前是见不到你的父亲了。”叶诤耸耸肩膀。
穆彻看上去却一点不失落:“这并不奇怪,我的阿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会成为你们眼中十恶不赦的人啊,因为我在学他。”
这话,听着莫名毛骨悚然的。
“穆老家主虽然没来,但是有人来看你了。”叶诤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转身之前,他忍不住多看了穆彻两眼,不觉想起阿稷所说的话——
穆彻此人,前身是龙,被老龙斩断龙角后,就只能沦落为蛇。
可他就算身为蛇,也是天下至毒的毒蛇,在他死之前,他会伺机而动,咬死他想咬死的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