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别说了,好好休息。”
陈诗月轻轻摇头,“我要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裴瑾尘见陈诗月如此坚持,眼眸低垂,没有说什么。
陈诗月看到自家儿子沉默,嘴角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珏儿,能帮我抱着雏菊出去晒晒太阳吗?它跟着我这个病人也不容易。”
“好。”
裴瑾尘点头,起身端着那盆现在全是翠绿叶子的雏菊往外走去。
没走几步,裴瑾尘顿住,转头看向陈诗月,叮嘱道:“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外面。”
陈诗月微笑点头。
待到裴瑾尘出去后,陈诗月脸上的笑容消失,转动着眼珠打量着屋子的陈设,神情哀婉带着怀念。
她想要将水杯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但是双手无力,水杯根本放不稳。手一空,水杯正要掉落,被一只手紧紧抓住,正是裴瑾尘。
他将水杯放到桌子上,双手扶好了陈诗月,让她躺回原位。
裴瑾尘眉头微皱:“您有事可以叫我的。”
陈诗月轻嘲:“果然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完成不了。”
裴瑾尘坐在陈诗月旁边,轻声说:“会好起来的。”
虽然他知道陈诗月的身体是好不起来了,但裴瑾尘希望在这最后的日子里陈诗月是安心愉悦的。
即使八年前的那道坎还没有过去,但无可否认的是,陈诗月是他的母亲。
那份血脉联系无法割舍。
闻言,陈诗月笑道:“我的身体我清楚,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她的眼睛很好看,笑起来像那弯弯的月牙儿。
虽然缠绵病榻,形容憔悴,但那双眼睛极美,一双桃花眼清丽温柔夹杂着淡淡的闲愁,让人很想探知。
裴瑾尘有着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不过裴瑾尘的眼眸情绪淡淡,出尘之姿不染尘埃,万物不曾入心,不过红尘身外客。
外人就算不知道身份,也能认出这是一对母子。
裴瑾尘淡然的眸子低垂,遮住了眸中翻滚复杂的情绪,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淡温润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执拗:“会好的。”
说完这三个字,裴瑾尘抬眸看向陈诗月,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您会好的。”
陈诗月笑道,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摸摸裴瑾尘的头,裴瑾尘看到了,配合地微微低头靠近。
陈诗月见状,微微张口,眼中情绪变迁,讶异欣慰愧疚喜悦纷至沓来,最后都融于了一滴泪,无声落下,她的手轻轻摸着,有些拘谨无措,最终这双手同以前一样只是轻轻将微乱地发丝理好,便轻轻放下。
裴瑾尘感受到了头上久违的温暖,八年了,熟悉又温柔。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那道坎儿渐渐被抚平,脑海中又浮现出幼时的画面,耳畔也仿佛出现了幼时的声音。
“娘,娘,先生今天夸我字写得好看!”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捧着自己的书纸兴冲冲地跑过来,冲到一个温婉的女子面前停下,站好,虽然仍然保持着平日的淡定沉静,但小男孩眼中的喜悦根本藏不住。
女子认真地看着小男孩递给她的书纸,温柔一笑,抬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我们家珏儿真棒!”
“珏儿。”陈诗月的这一声轻唤将裴瑾尘拉回了现实。
裴瑾尘敛了敛眸,将情绪一一敛去,清浅淡然:“我在。”
“珏儿,你可是…原谅娘了吗?”
问完这句话,陈诗月有些忐忑地看着裴瑾尘,双眸充满希冀。
裴瑾尘看着女人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八年前的那个月夜,于是他反问:
“谈何原谅?”
陈诗月眸中的光渐渐黯淡了下去:“是我的错。”
裴瑾尘看着女人伤心的样子,心中酸涩无奈:
“您误会了,是我没说完。这么多年怨过也好,心结难解也罢,不过在返回这片故土,一切都慢慢淡去了,说不上原不原谅。”
陈诗月认真地听着儿子话中的每个字,她能感受到这将近两个月的日子,儿子对她的关心和照料。
往事如烟,何必执着追求,是她钻牛角尖了。
她低头一笑,再次看向裴瑾尘又恢复如常,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珏儿,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裴瑾尘闻言,像往常一般抱着陈诗月到轮椅上,推着轮椅往屋外走去。
陈诗月的病太重了,全身乏力,根本无法自然地走出门外,轮椅便成了更好的选择。
这轮椅还是裴瑾尘买的,每天只要得空,裴瑾尘就会推着陈诗月晒晒太阳。
就算陈诗月不提,今天也不例外的。
坐在轮椅上,陈诗月来到院子里,气色也红润起来,穿着她最爱的绯红旗袍,岁月虽留有痕迹,但美丽并未消失只是渐渐沉淀,病美人可见一斑。
她的目光对上了那盆雏菊,眸中含笑,愁绪好似全部散去。
“珏儿,我想吃莲子羹了。十五年没吃过了,想尝一尝。”
裴瑾尘:“好。”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在裴瑾尘的印象中,陈诗月除了裴父在时吃过莲子羹外,后面再也没吃过了。
他也了解过他的父亲最擅长煮羹,尤其是莲子羹,而母亲最爱莲子羹了,每次父亲做完,都会为父亲盛一大碗。
自从父亲走后,母亲再也没有碰过莲子羹,哪怕是跟着两任继父也是如此。
“娘,您在这儿晒太阳,我很快就做好。”
裴瑾尘原本以为这声“娘”是再也喊不出口了,但是气流通过,发出声音,他却觉得温柔自然,仿佛脱口而出,也没有那么生涩。
陈诗月点点头:“好。”
陈诗月温柔地注视着裴瑾尘离去进入房门的背影,唇角慢慢扯出一抹弧度,口中轻念:
“珏儿…”
娘这次可能要食言了,能在最后的日子见到你真好,你能原谅娘,真好…
陈诗月的眼睛温柔扫过院前被裴瑾尘打理的很好的花花草草,最终迎着淡淡的暖暖的斜阳,目光驻足在那盆长满叶子不见花朵的雏菊上,桃花眼中染上了淡淡笑意。
斜阳的余晖落在陈诗月的脸上,衬得她微红的脸颊更加红润了,即使是坐在轮椅上,身形偏瘦,但整个人整体给人的感觉是美丽的,易碎的美丽。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珩哥,你送我的雏菊下次开花的日子我看不到了…”
说完,陈诗月用手推动着轮椅,来到了雏菊面前,看了许久,“我累了,珩哥。”
话落,陈诗月转动轮椅再次看了一眼房门,只见小厨房升起袅袅炊烟,她慢慢地扯出了一个笑容,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
临终之际,陈诗月回顾一生,有幸福甜蜜,也有苦涩难熬的。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年轻男人,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男人那双敏锐睿智的眼神和那修长的手即使时隔多年,陈诗月也不会忘记。陈诗月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久违的自由奔向她,还有那个人,那个为她做莲子羹的人。
她牵着那双手起身走向远方。
而现实生活中,陈诗月原本交替握着的手分开垂了下去,头也慢慢歪向了一侧。
“咔嚓—”
远处是瓷器掉落的声音,正是做好莲子羹端出来的裴瑾尘。
他知道母亲时日不多的,随时都会去了。
可是当这一天来临,虽然做好了许多心理准备,但母亲真的走了的时候,裴瑾尘发现自己早已眼眶湿润。
他不是在今天上午就预感到了吗?所以不必太过伤心。
裴瑾尘看了一眼地上的残羹和碎片,沉默不语,他推着陈诗月来到了堂屋的桌子旁,像往常一般叮嘱,然后继续从厨房端来了一碗莲子羹。
“娘,莲子羹好了。”
无人应答。
裴瑾尘素来温雅淡然的桃花眼多了几分遗憾自责,眼泪无声流着。
不过只流了一行,裴瑾尘想到了陈诗月在他小时候说过的话,立即止住了泪,展开笑颜:
“娘,你我之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是我一直在逃避,无法拉您出泥沼,更无法让自己走出泥沼。”
裴瑾尘自责的心绪快要将他淹没,他不禁想到了很多很多,从幼时的记忆到现在的记忆。
“世间事诸多遗憾,一直向前,莫回头。等到轻舟已过万重山时,再回首你会发现这些遗憾是美丽的,它们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遗憾既然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么陆姑娘如何对待它们?”
“呵呵,在我的词典中没有‘遗憾’这个词。人生在世,我会掌控我的命运,让自己不留遗憾。”
“这不是和陆姑娘方才说的矛盾了吗?”
“不矛盾。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都会有各自的遗憾。而我相信只要抓住遗憾的命脉,做自己的主人才是最好的。”
“谢谢陆姑娘,我懂了。”
“…”
裴瑾尘的思绪飘到了三个月前和南湘游湖时的一段交流,当时并不懂一些话,但是现在懂了。
往往失去后才懂得的,但他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懂。
…
三个多月了,不知在徐城,她如何了?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后,裴瑾尘打开窗户,看向了天上挂着的一轮上弦月。
上弦月不似月牙儿新月那般又弯又细,像眉毛一样;也不像圆月那般又大又圆,像玉盘一样。
它是缺憾的,一种将盈未盈的感觉浮现,慢慢表现了出来。
可上弦月是由亏至盈的,与这万籁俱静的情景无比契合,就像是夜色让人沉迷。
裴瑾尘收回目光,将窗户关好,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他跟南湘相处的点点滴滴,细节到位。
他没想到他和她相处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全部记得。
越想记忆越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