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就热得人身上起腻。
沈窈换了身衣衫,就和春浓一道出了长信宫。
在长长的甬道里,七弯八拐,到了御膳房旁的一处院子。
“吱呀”一声,春浓径自推开雕花木门。
沈窈提裙,迈步进了门槛。
坐在黄杨木案台边,正在闲闲的品着茶的女官,戴着珍珠花冠,一身青色的圆领襕袍。
她见了沈窈,愣了愣,赶紧起身,朝她行了个礼。
“问贵妃娘娘安!”
沈窈对她微微颔首,然后坐到了内庭令秦清所坐的位置上。
沈窈伸出皙白的指尖,端起刚才秦清喝过的茶杯,略略闻了闻。又捻起碟子里一块糕点,看了两眼。
春浓递上洁白的娟帕,沈窈接过来,轻轻擦拭着手指,眼神冷肃,唇角微微上挑。
她貌似还在打趣秦清,“秦掌令真是会过日子的雅客。这喝的是雨前龙井,吃的是金丝火腿饼。”
沈窈又笑着道,“雨前龙井是御用之物,这金丝火腿饼,每日御膳房只出二十只,后宫嫔妃,只有五品以上,才能享用。”
秦清虽然有些心虚,还是傲然的挺起了胸脯,为自己出言辩白。
“娘娘不知,这茶是碧潭飘雪,味道与龙井类似。是我姑姑,秦麽麽送的。这饼呢,也是太后老人家,夸我办事越来越体面,昨日赏我的。”
在秦清眼里,沈窈不过一个被皇帝厌弃,已经失势的贵妃,并不足惧。
沈窈接着环视了下四周,“这屋子端的也是清凉。按例,暑日贵妃一日可享冰五条。一条冰逾百斤重。”
“而一个六品的内廷令,你倒是比本宫享福多了。”
沈窈走到屋子中央,伸脚踢了踢铜盆里的冰块。
“本宫本想请了皇后去长信宫略坐,不过,长信宫酷热,恐伤到了皇后的凤体。还不及这处院子凉快,看来,恐怕是要借掌令的这处院子一用了。”
秦清略微露出些尴尬的神色。
沈窈也不看她,只自顾自说道,——
\"听说秦掌令是徽州人士,徽州去年出了一桩奇事。有一个书生在街头被人打死。此案在当地不了了之。”
“不知道秦掌令,知道此案不?朝廷惜才,这好好的读书人无辜被害,真是少了个国家栋梁呀。”
沈窈故意叹道,“不过这书生祖上也算积德,他一个远房叔叔,恰好是京兆尹卢旰的朋友。如今写了弹劾徽州地方官的状子,正搁在御史台呢。这御史大夫,乃本宫爹爹的学生。”
“或者本宫应该对爹爹说,那打死书生之人,虽是秦掌令的亲外甥,可此事,掌令并不知情呢。”
“贵妃娘娘,此事我的确毫不知情呀。”
秦清面露紧张,为自己辩白道。
“贵妃娘娘误会了。我这就命人将冰送去长信宫。前几日那几个懈怠的宫人,我已经都责罚了。”
秦清知道这贵妃不好惹,陪着笑道。
“本宫也深信掌令是清白的。”
沈窈笑呵呵的说完,挥着团扇,径自拉着春浓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沈窈脚步松快了许多。路过御花园,还顺道掐了一捧芍药回去插瓶。
前脚回到长信宫,后脚就有许多太监搬来了冰块。
“娘娘,您看!”
小喜子喜滋滋的隔窗传来,等沈窈再抬头,他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竹篮就进了殿。
沈窈让小喜子把篮子中的寒瓜,蜜瓜,苹婆,桃等洗净了切好,就放到冰上。每日于晌午,黄昏,戌时分给长信宫所有的人。
这下可以安心的躺在贵妃榻上了。
沈窈取过全新的话本,自顾自的看起来。
话本子里,书生考中了大官,娶了尚书小姐为妻。那被抛弃的清贫女子,带着三岁的儿子还上京寻亲。此时,恰逢尚书小姐染疾身亡,那清贫女子于是得到了富贵,团圆的结局。
沈窈气得把话本子一丢,嗟叹道,
“拿笔来,本宫要自己写话本!”
沈窈脑海里的结局是,那清贫女子,后来遇到平凡却勤恳的意中人,两人男耕女织,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
而那书生,半生繁华,一世孤独,来世投胎,就到了这女子家,当牛做马。
沈窈立于案头,手中提笔蘸墨,笔走龙蛇,遐思不断。
小喜子隔窗喊话的细嗓门打断了沈窈——“贵妃娘娘,太后派人来请你了!”
沈窈手中笔尖一滞,一团墨落到纸上。她看了看,撂下笔,将污了的纸揉成一团。
殿门处,太后贴身的秦嬷嬷,仰着一张皴裂的老脸正等着沈窈。
“还请嬷嬷稍候!”
沈窈转入内殿更衣。
她已经很久没去给太后请安了。待会儿见面,还不知道会被如何敲打。
三日后,就是千秋节
前世沈窈与太后的龃龉,就起于她在千秋节上进献的一件珍珠观音绣像。
今世,她虽然重新抄写了佛经,准备了别的礼物。可她又撵走了白婉珠,还得罪了皇帝。
这让沈窈不得不感叹,这不可堪破的命运,真是处处在给她设埋伏。
陆陵川,果然是她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孽缘。
当初不嫁他,她何至于陷在皇宫这个巨大的囹圄之中。
沈窈心里默念着“流年不利,”,就被轿辇抬到了慈宁宫。
入宫行了礼,沈窈面上虽云淡风轻,心中实则惴惴不安。
太后坐于凤座之上,威严的女声响彻沈窈头顶,
“哀家听说你在皇帝宫宴上恶心犯吐了?”
太后凤目弯起,唇角似乎漾着笑意。
沈窈怀疑自己眼睛莫不是花了。
太后还能对着她笑?
她 忙跪下,细声细气的回禀,“谢太后关怀。臣妾只是那日身子不适。”
“有多久没请过平安脉了?”
太后慈爱的望向沈窈,嘴上又埋怨陆陵川,“皇帝到底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没有不粗心的。”
“胡太医,给贵妃诊脉!”
随着太后扬声吩咐,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从偏殿出来。
胡延龄是太后专用的太医,还是如今太医院院正张松鹤的师傅。
他向沈窈和太后分别见了礼,然后又朝沈窈做了个“请”的动作。
沈窈坐到小太监特意搬来的圈椅上,一张白娟搭在她的手腕。
老头儿认真的望闻问切了一番。
“老夫去年偶然间,与娘娘有一面之缘。去年,娘娘的身子,一看就很孱弱,不利于生养。如今,面色红润,养得不错!”
胡延龄敛襟一跪,朝太后回禀道,“贵妃娘娘虽然暂时没有怀上皇嗣,但还请太后娘娘放心,贵妃娘娘,将来必然母肥儿壮。”
沈窈脸一红,这是哪里来的庸医呀?
说的什么虎狼之词?
她哪里肥了?
沈窈一阵哀叹,原以为这几日苦夏,饮食也不好,日子虽难过,但至少歪打正着,腰身应该细了几分,没想到,今日又被一个老头儿揭穿老底。
太后却很高兴,“好一个母肥儿壮!”
“看赏!”
沈窈懵了,这胡延龄说几句话就得了赏赐。而她费尽心思,却讨不了太后半分好。
两个红漆托盘递到了沈窈跟前,金丝南珠的头面,红宝的耳坠子,满满两盘。
“贵妃娘娘,快谢恩呀!”
在秦嬷嬷的提醒下,沈窈理了理长裙,跪下向太后谢了恩。
“好了,贵妃是哀家的好媳妇。皇帝愿意把你带在身边,那就是属意你的。”
太后这几日为皇帝不幸后宫正愁眉不展,可就算她下令不许沈窈不准踏入兴宁宫与勤政殿半步,儿子也愿意在含元殿里带着沈窈。
只要儿子喜欢,只要有孙子抱,她也不想计较太多了。
“太后,该给皇帝送汤了。”
秦嬷嬷恭敬的说,又进言道,“这几日,皇帝都彻夜批阅奏折,此时应该正在兴宁宫歇息。”
“那好,今儿这汤,贵妃你给皇帝送去。”
太后手中捻动佛珠,望着沈窈温声道。
“我送?”
沈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后之前不都是巴不得她远着狗皇帝吗?
这是让她送汤还是送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