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面上早已是残羹冷炙,几轮杯中之物下肚,酒酣耳热,话题自然就又往歪门邪道上走了。
生意场上的男人,有点钱,就喜欢吹嘘,牛皮挑大的吹,往往一句话里得挤出九分的水分来。
许晏清反正就听着,也不搭腔。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从来不与陌生人多聊,惜字如金。
只是每个人说的话他都记着,分析背后的目的,考察对方的品性,从而判断对方是否值得认识和交往。
当然,也会在酒桌上发现一些说话中肯的人,往往这些人都是专业领域的人才,他会找机会结交认识,毕竟,这对他的工作也有帮助。
以前在部里的时候,需要制定政策,落实评估,有时候有些政策在实施的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作为一个综合部门,往往不懂其中的门道,因此结交一些专业领域的人才,私下里交流,才能知道关键所在,这对他的工作十分有帮助。
也是因为这样,虽然他如今回到了地方上任职,负责的还是经济这块压力较大的工作,但他手上的资源其实并不少,关键是这些朋友都比较真诚,也确实有点水平,搞企业做项目也颇有实力,许晏清能够调动的资源很多。
加上新区本来就底子殷实,虽然做增量是很累的,但对他而言,压力不算太大。
目前的问题是,如何把自己分管领域的条线理顺,总得是与自己同心同德的,才能帮着一起把活干好。
他也计划着,该收编的收编,实在扶不上台面的,就想办法踢出去。
话题从政治转向八卦,又聊到了周超和刘心凌,这些八卦话题总是最引人兴趣的。
提到了刘心凌,又有人提到了鲁名威。
有位毛总道,“新区政协那个副主席姓鲁的,是不是配了个女秘书?他以前在我们那里当投资委主任的时候,就花边新闻不少。”
另一位刘总接话道,“这你就不懂了,男领导配女秘书,才能促进工作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又一位姚总,却是区里的政协委员,他举着杯子摇头道,“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我听他们政协的人说,这女的挺厉害。别说,光那身材,就不是普通人。”
说到这里,他抹了抹嘴巴道,“不过嘛,听说他们政协挺乱的。这段时间人也换的不少,李主任你在新区这么多年,你应该比我们清楚多了。”
此时,清楚内情的李志琦比许晏清尴尬多了,他不敢吭气,更不敢接话。
许晏清知道夏瑾娴招人,却想不到在场就有垂涎她身子的,倒是也跟着看向了李志琦。
李志琦硬着头皮站起来,举着杯子去敬酒,顺便堵住那几位的嘴。
许晏清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同身旁的裘董又碰了碰,瞥向望着自己看的金国华。
这第二场的确索然无味,最后大家聊到没话了,十点半,终于是散了席。
许晏清跟着众人出来,潘毅骏的电话就来了,说是他们那边刚结束,问他要不要再聊一会儿。
看了潘毅骏发来的地址,就在距离不远的一处茶室,许晏清欣然答应。
李志琦跟在许晏清后头,恭敬道,“许区,需不需要我叫代驾送您?”
许晏清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打车。”
李志琦倒是没有继续勉强,垂手等着许晏清先走。
金国华也想让司机来送他,许晏清举着手机道,“我打车,司机已经来了,就不劳烦了。”
金国华道,“许区,你要给机会,让我为你效劳效劳。”
这句话自然有弦外之音,许晏清道,“岂敢,只要金总肯高抬贵手,已经是给我脸面了,不是吗?”
金国华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在许晏清身上打量着,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笑了笑说,“您才是,有您高抬贵手,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才能财源广进,共同富裕。”
好一个共同富裕,金国华可真是恬不知耻。
许晏清不再多言,等车一到,立刻上车就走。
金国华在他上车后,脸色就阴了下来,啐了一口道,“什么东西,不识抬举。”
李志琦在一旁递烟,笑道,“可不是吗?金总,不是听说他不被上面待见么?”
金国华哼了一声,借着助理递来的打火机,点了烟,眯着眼睛抽了一口道,“可不是么,也就是秋后的蚂蚱,我看他还能怎么蹦跶,这东西,到头了。”
许晏清赶到潘毅骏所在的位置,正好周强还没走,不过周强晚上要赶飞机,许晏清也只能简单同他说几句,又约定春节后,开了年过去拜访。
送走周强,潘毅骏一边给许晏清倒茶一边问,“怎么样?刚才那场没喝多吧?”
许晏清端着茶盅,摇头道,“金国华想见我,绕了个圈子,就这么回事儿。”
潘毅骏一边剥花生,一边问,“怎么了?还是为了上次你说的那个项目?”
许晏清点了点头道,“这块地看中的人多,他吃到嘴边了还吐出来,能不呕吗?”
潘毅骏道,“你也是。”
许晏清啜着茶道,“我也觉得,其实睁眼闭眼,不也过去了吗?或者一开始就坚持到底,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样进退两难?”
这句话,倒真是这些年他最真实的写照了。
为了护一个人,套住了自己一生,要问后不后悔。
原以为她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了,他也本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当得知她离婚了,他又怎么会不后悔?
这辈子,从没想过跟除了她之外的谁,共度余生。
潘毅骏也知道他,他道,“你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你这次回来,外面传言可多了。”
许晏清嗤笑一声道,“想也想得到,人不就这样么,最爱看的是虎落平阳,鱼困浅滩,谁会盼着别人平步青云,一飞冲天?真要这样,岂不是心里得酸死?人呐,只盼着他人都不如自己,就是最好了。今天还看到了李志琦,别看表面上看到我恭敬得不行,背后转身大概就想着要捅我刀子呢。”
潘毅骏挑了挑眉问,“哪个李志琦?”
许晏清道,“就是当年帮着我妈在我提区府办主任时候,做小动作那个。”
潘毅骏张大了嘴,过了会儿才道,“你这心胸现在也是越来越宽广了,居然跟这种人也能一起坐下来吃饭喝酒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佩服。”
许晏清哼了一声,又问他,“当年小娴被处分那次来找你,后来……”说到这里,许晏清有些说不下去了。
当他看到她档案里那些被记录下来的经过,才更真切地知道她当时有多么凄凉悲惨。
而她这番提任,其实过去的事情早也该过去了,谁知道还能拿来作为终止程序的理由,证明这些年在政协,她过得也不好。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许晏清的喉咙就开始发紧,捏着杯子的手,怎么也松不开。
潘毅骏还等着他后面的话,但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劝道,“真要放不下,你就好好去跟她说说话。”
许晏清攥着杯子,一言不发,潘毅骏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直接拿起电话就给夏瑾娴打了过去。
一直显示正在接通,然而迟迟无人接听。
潘毅骏不死心,过了五分钟又打了一个。
许晏清盯着潘毅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静了很久,然后笑了一声,抹了把脸,释然道,“算了。”
深冬,从茶馆出来,寒风彻骨。
潘毅骏让代驾送他,到了他的公寓楼下,许晏清却一直没有上楼。
他突然挺羡慕那些有烟瘾的男人,无处排遣的时候,至少还可以抽支烟。
以往在京城,这个时候会下雪。
夏瑾娴曾经一直心心念念想要跟他一起去看雪,但始终没有看成。
后来这么多年,也都是他一个人在北京看雪。
天南水北。
气候迥异。
申城,多少年未曾下雪了。
自然没有可能同她一起淋雪。
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同她共白头。
甚至他想过,老了去她住着的养老院,即便不可能结婚了,不可能相爱了,但看着她,同她说说话,也就满足了。
还记得他们刚同居那时,也是过年前最后两天,结束了一年的工作,年会也开完了。
于是两个人算是认认真真的过起了准夫妻的生活,现在想来,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温情时刻。
当时他刚转到新区,在区府办分管综合科,科里的老科长不买账,连带的当时的科员,如今在市里办公厅的任北也出工不出力。
后来,他和夏瑾娴才知道,任北搭上了刘婉君和自己的母亲,一心想着做乘龙快婿,在仕途上走捷径。
当时他还对夏瑾娴说,任北和刘婉君不过是谈恋爱,又不是真结婚了,就算是结婚了,日子也长着呢。
想不到当时的一句戏言,最后却印证在了自己身上,倒是讽刺。
那时听了他这句话,夏瑾娴的面色也不太好看,他如今想来,在那时候,夏瑾娴的内心一直是惶恐不安的。
她其实早就做好了撤退的准备了吧?
当时那道坎,对她而言,着实是一道天堑鸿沟,难以逾越。
那阵子天气十分的冷,是沪市少有的凛冬时节。
天空黑沉沉的,乌云压了一层又一层。
夏瑾娴站在阳台上收衣服,他会帮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取了下来,免得她用晾衣杆太费劲。
两个人会在做完家务之后,用电热毯铺在茶几下面的地毯上,然后端点花生、瓜子、小核桃等等的小吃,一边看书一边吃。
彼时情浓,夏瑾娴还会弄点小酒,在寒冷的天气烫一壶,抿一口,暖心暖胃。
他曾对夏瑾娴开玩笑道,“若是有一碟盐水毛豆,一碟盐水花生,再来点鸡爪,嗯,倒是中年男人最大的乐趣了。”
夏瑾娴听完就笑,起身对他道,“你要的这些还真有,可是中年男人没有。”
于是他便握着她的手傻笑道,“以后会有的。”
夏瑾娴笑道,“那时候我也是中年妇女了。”
如今他们也都中年了,瓜子花生毛豆子,要什么没有呢?
没有的只是渐入中年的他和她,执手依偎罢了。
天空中渐渐飘洒下片片雪花。
许晏清张开手掌接了,雪子融在掌心,只有一点点冰凉的触感,连化后的雪水都蒸腾不见了。
他喃喃自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许晏清被寒风吹去了酒意,却吹不散不甘。
尤其是当白天,看到她言笑晏晏地接了周超递过去的点心,却不能跟他好好说话,这种不甘心更强烈了。
许晏清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阔步走出了公寓,叫了辆车,直奔夏瑾娴家楼下。
如果这漫长时光的阵痛,是由于当年那场没有说清楚的无言结尾和她仓促的出嫁。
那么在他回来之后这段磨人的酸楚难熬,是因为他们太习惯用沉默去面对曾经的情感。
许晏清此刻只想找个人说话,不是旁人,唯她而已。
潘毅骏之前给夏瑾娴打电话的时候夏瑾娴在洗澡。
洗完出来正好谭青回来,脸色很差,一身酒味,吐在了门口。
夏瑾娴极其无语,一面收拾,一面叫来谭霞,一起弄这个醉鬼。
偏偏谭青喝完还各种发疯,两个人围着谭青,折腾完都过了凌晨了。
夏瑾娴再看手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除了潘毅骏的来电,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号码。
夏瑾娴洗了两次澡,此时深更夜半,自然不会再回电。
许晏清到了夏瑾娴楼下,仰头看到灯还亮着。
他记得很清楚她的楼层,他想明白了,这么多年的不快乐,无非是因为失去了她。
因为当年明明只要再坚持一点,就可以不用虚度这漫长年月。
如今知道她单身,不论她做何选择,至少,他还是想让她知道,自己这些年,心意从未改变过。
至少让她知道一下,他还爱着她。
从那年江边,得到她的允诺之后,他从未变过。
许晏清拨了电话,夏瑾娴刚累得躺下,看到手机屏幕亮了,还以为又是潘毅骏。
她不知道潘毅骏找自己到底什么事,倒是想装睡,拿了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看到一条消息,手一抖,手机直接砸脸上。
疼得龇牙咧嘴,她默默关了灯,揉着脸决定睡觉。
许晏清却锲而不舍,怕夏瑾娴已经没有自己的电话号码了,于是他给她发来微信消息:是我给你打的电话,知道你在家,你灯刚刚亮着,我在你家楼下。
夏瑾娴看到这条消息,直接惊了。
她跑到窗边,看楼下,却没有哪辆车车灯亮着。
再仔细看,就见细细碎碎的雨夹雪里,有一个人穿着黑色大衣,站在小区的路灯下。
夏瑾娴鼻子一酸,她握着电话,回电过去。
两个人拿着手机,隔着十几层楼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许晏清先开的口。
他用他低沉的嗓音温柔问她,“真的睡了吗?外面很冷,你不用下来,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夏瑾娴那边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啜泣声。
许晏清的心头也是一片酸涩,他道,“这几天不太顺利,所以特别想你。”
夏瑾娴只听了这一句,就开始静默地掉眼泪,话到嘴边,再难成声。
许晏清道,“你也知道我回来,其实算是被发配吧,反正已经发生了,倒也不怕。很多事情来之前其实有心理准备,但真正遇上了总还是觉得烦心,如今这个世道,要做点事情太难,掣肘太多。”
她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平复了一会儿,才带着鼻音认真问,“你下面的几个局行长都不太好弄是吧?他们跟原来的副区长朱炳辉跟得挺紧。”
许晏清道,“是啊。”
夏瑾娴叫了一声,“阿清。”
本来还想继续说什么,但在听到这声熟悉的阿清之后,许晏清也失声了。
两个人握着手机,都没有说话。
许晏清听到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穿鞋的声音,随后是轻轻的关门声。
他站在楼下,双手冻得冰冷,可是内心火热。
就像当年借口顺路送她去参加公考,等在她学校的停车场。
彼此怀揣暧昧情愫,在朦胧的情感中,不断的试探,累积好感。
此刻,他就像当年一般,等在她家楼下,等着她出现。
等那张熟悉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