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瑾娴出来的时候,被风吹得一激灵。
许晏清看到她皱着眉,双臂紧紧抱着身体,脸上薄薄淡妆,显然还打扮过了,穿着一条毛呢裙子。
他突然就笑了,笑不可遏。
夏瑾娴无语地瞪了他一眼,要打伞。
许晏清没有带伞,很顺手地接了她手中的伞,撑开。
只是这么细微的一个动作,就弥合了八年岁月的缝隙。
夏瑾娴像只兔子一样蹦着,跺着脚道,“这么冷,许大区长跑来干什么?”
许晏清道,“约会。”
夏瑾娴呵呵一笑道,“偷情才对吧,你家韩韵贤妻呢?”
许晏清只能道,“好吧,咨询业务,如何?”
夏瑾娴道,“我的咨询费很贵的。”
许晏清笑,捉过她的手,才发现那手还挺暖和,于是顺势捂上了。
他道,“小娴,这冤狱你打算几时为我平反?”
夏瑾娴道,“哪儿来的冤狱?何来的冤情?”
许晏清叹了口气。
这件事情,当年的分手,如今看来,的确掰扯不清。
许晏清问,“我能不能上去坐坐?”
夏瑾娴道,“孤男寡女,不合适吧?上面有三个寡女。”
许晏清笑了,他俯身想要吻她的额头,才看到她额头上一道红印子。
他皱眉,伸手摸了摸那道红印问,“这是怎么了?”
夏瑾娴呵呵一笑道,“拜您所赐,手机砸的。”
许晏清又笑了。
在她面前,他哪儿还有什么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看到她这个人,心就热了。
夏瑾娴仰着脸,细细看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才见他眼角的细纹,和鬓边三两根的白发。
心有所触,眼睛又红了。
许晏清哪儿见得她这般伤感,伸手要搂她,却被夏瑾娴躲开了。
她道,“你好歹还是有妇之夫,这样不合适。”
许晏清知道她的顾虑,他道,“你知道我在离婚的吧?”
夏瑾娴点了点头。
许晏清问,“因为这样,才肯见我,是吗?”
夏瑾娴叹了口气却道,“曾经我去北京找过你,你的公寓位置,我问潘毅骏要过地址。”
许晏清嗯了一声。
夏瑾娴接着道,“其实哪怕你已婚,我也会想见你。”
此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和熟悉的气息,夏瑾娴还是遵从了本能,闭上眼,抱住了他的腰。
这拥抱,持续了快有一个世纪。
夏瑾娴把脸埋在他的胸膛,而许晏清闻着她发间的清香,心中感慨万千。
许晏清一手搂着她,一手打着伞,看着天空中絮絮的雨雪道,“小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人生路途,道阻且长,一路总有风霜雨雪,而我只求能与你共度。”
夏瑾娴闷闷的声音传来,她又叫了一声,“阿清。”
许晏清抱着她,等着她接下去的话。
过了会儿,他听她问,“你能跟她顺利离婚吗?”
许晏清坦然道,“我不知道。”
夏瑾娴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动。
两个人就这样抱着。
许晏清过了会儿又道,“我知道不该同你要承诺,但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夏瑾娴就道,“不要说了,我大概还会单身很久,但我也不会招惹有妇之夫。”
许晏清抚了抚她的长发,又搂紧了她。
两个人立在清冷细密的冬雨之中,倒也不觉得冷。
靠着彼此,对方的体温,足以慰藉严冬。
夏瑾娴问,“我陪着周政出去的时候也听到一点,戴显坤很不买你的账是吗?还有吴晖是吧?听说吴晖故意把科创专项基金干爆了?”
许晏清嗯了一声道,“你这些年在区里,人比我熟悉。”
夏瑾娴叹气道,“在档案局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那些档案反倒记录得更真实。”
许晏清听她提起档案局,又是一阵内疚。
他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夏瑾娴摇头道,“自己不强大,怪不了别人,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许晏清被她说的哭笑不得,“怎么还唱起《国际歌》来了?”
夏瑾娴道,“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离婚的吗?”
许晏清听到这儿,忽然道,“我不想知道。”
两个人说起这个话题,心中都被扯起隐痛。
夏瑾娴知道他仍介意,便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道,“当我知道,随便找个人是不会幸福的时候,没有你,谁都不可以。”
许晏清搂着她,闭着眼,胸口仿佛压着什么,让他发不出声来。
夏静娴闭着眼,贴在他的胸膛问,“阿清,你为什么不肯忘了我?”
许晏清仰头,只看到黑色的伞面,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她,“你又为何忘不了我?”
“人不如故。”
“嗯。”
人不如故。
还有谁,能够代替青春岁月中,爱得最真挚的那个人?
此刻,那个忘不了的故人,又变回了眼前人。
两个人不再说过去,夏瑾娴反而说起了当下。
她道,“戴显坤这个人,有点两面三刀,陆国政么,如果不去评价他的私生活,工作上来说倒还不错,虽然路子野,但也不会太跑偏。不过他半路出家,原来是市场局局长,所以业务这块并不是很熟悉,我听周政和鲁名威都说过,之前的区委书记很不喜欢他,好几次想把他调走。”
许晏清道,“但是市里那位倒是很看重他。”
夏瑾娴嗯了一声道,“他为人其实还挺不错的,那时候,嗯,你是不是还让他关照我?”
许晏清道,“不是。”
夏瑾娴闷头笑道,“还不承认。”
许晏清道,“他又没关照你什么,你不还是副科级么?”
夏瑾娴抬头望了他一眼。
许晏清问,“你为什么觉得戴显坤两面三刀?”
夏瑾娴道,“就是每次对着我们和对着你们,就两张面孔,一个人面对比自己职位低的人,往往会流露真实的一面。”
许晏清又问,“他是不是苛刻过你?”
夏瑾娴耸肩道,“那倒也不算吧,我们对他无利可图,他才不会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
许晏清听后道,“的确是他的作风。”
夏瑾娴又问他,“你知不知道商贸委主任章义有传闻?”
许晏清问,“什么传闻?”
夏瑾娴道,“章义在外面有人,他老婆来闹过好几次,这个你是不是不知道?”
许晏清道,“他挺八面玲珑的,我接触下来,他还挺客气,潘毅骏和陈鸣也说他不错,这种事,倒是没人跟我说过。”
夏瑾娴于是道,“无风不起浪,我是好几次在鲁名威的饭局上遇到他,散席后十有八九有豪车来接,副驾上总是坐着一个妖娆的女人,不是他的老婆。虽说私人生活跟工作无关,但看他的奢靡,会不从项目里拿钱么?认定一个总部,就补贴个几百万,这里面的猫腻,你肯定比我明白。”
许晏清笑道,“你倒是会为我操心。”
夏瑾娴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默默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许晏清低头看着她纤纤素手默默收回去,突然笑了起来。
夏瑾娴木着脸问他,“你笑什么?”
许晏清仍是笑容满面,捏了捏她气鼓鼓的小脸道,“这些年我就盼着你像以前一样掐我。”
夏瑾娴无语极了,继续伸手,掐他,却只是轻轻的,根本不会下重手。
这种掐,更像是一种调情。
许晏清笑完,拨开了她细软的额发道,“小娴,你如今倒是识人功夫越来越好了。”
夏瑾娴抓着他大衣的衣襟道,“都是你教我的啊。”
许晏清听她说出这一句,回忆又扑面而来。
夏静娴紧紧抱着他,呼吸着他的气息,对他道,“阿清,我只希望你一切都好。”
许晏清听着这话语,情难自已。
他说,“可小娴,我不敢来见你,因为我,你遭遇了太多不公平。”
夏静娴摇了摇头说,“与你无关,世道本就如此。”
两个人又相拥许久。
许晏清问,“你这次提任没有成功,怎么又去了周超那里?”
夏瑾娴长叹一口气,靠在他怀里道,“周超不知道是因为吴汀韬还是叶懋琮,总之对我很殷勤,让我也有些吃不准。”
许晏清听到叶懋琮的名字,又有些不高兴。
夏瑾娴抬头偷觑他的表情,倒是笑得欢。
许晏清磨牙道,“离开我之后,你倒是吃香的很。”
夏瑾娴觉得他这番醋吃得倒很有趣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板着脸的模样。
许晏清捏了捏她的脸颊。
夏瑾娴仿佛回到当年,彼此初相爱时,她也会故意说些话来气他,好证明他是在意自己的。
她于是又道,“我下周要去建管中心报到了。”
许晏清“哼”了一声。
夏瑾娴又道,“你毕竟还是韩韵的丈夫,这婚也不知道离不离得成,虽然我这些年名声也不好,但毕竟只是传闻,可如果我现在跟你在一起,不就坐实了我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人——”
夏瑾娴的话还没说完,许晏清直接用唇堵上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这个吻很甜。
更甚过记忆中的初吻味道。
许晏清虽然带着淡淡的酒气,可是她仍是爱他,爱他的一切,这纯粹到刻入骨髓的爱恋,仿若在余碳中投入了薪火,重燃,不过是刹那之间。
相恋之人,只要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就已情动。
两个人在冷风中站到凌晨三点。
夏瑾娴望着黑沉沉的天,遗憾道,“可惜看不到日出了。”
许晏清望着她,贪恋地看着她的眉眼。
夏瑾娴推了推他道,“等你离了婚再来找我吧。”
许晏清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了她。
夏瑾娴也不舍得放手,两个人又抱了好一会儿。
雨雪早就停了。
只是这冬夜寒冷,夜深露重,潮气逼人。
许晏清虽是不舍,最终还是放开了怀抱道,“小娴,太晚了,上去吧。”
夏瑾娴却道,“都这么早了,你还跟我说回去?今天是你把我叫下来的,你得负责到底,陪我看日出。”
许晏清无语,看她鼓着脸,又笑了,他问,“还去世纪公园吗?”
夏瑾娴摇头道,“当年是被坑了,加班,那叫没办法。”
许晏清于是问她,“今天又有什么办法?”
夏瑾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晃了晃道,“去上海中心酒店怎么样?行政酒廊是通宵的么?或者可以吃酒店餐厅的早餐自助。”
许晏清被她拖着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侧脸看着她道,“小娴,我感觉你是蓄谋已久。”
夏瑾娴望着他,笑道,“我觉得你这叫自投罗网。”
许晏清也笑了,他道,“心甘情愿。”
上海中心不远,这个点,开过去五分钟就到了。
夏瑾娴让门口礼宾代泊车,这个时候,在这座不夜城里,过夜生活的依然大有人在。
她下意识就想去挽他,但想到他仍是已婚的身份,于是收了手,将手机收进了口袋里。
她这番细微的动作都没能逃过许晏清的眼,许晏清没有说话。
毕竟两人之间还有这么一道坎在,但既然心意没有变,也就不再忧虑。
之前有几次洽谈和签约就在这里,许晏清对这里很熟悉。
夏瑾娴跟在他身后,斜睨他道,“看来许区长常来,带哪个小姑娘来的?”
许晏清故意皱起眉头看着她道,“你说呢?”
夏瑾娴格格笑道,“韩韵女士吧。”
许晏清抽着嘴角道,“那就算了吧。”
夏瑾娴抿着唇偷笑道,“看来是别的小姑娘。”
许晏清看她调皮,他说,“是啊,一直带着心里那位夏女士来。”
夏瑾娴摸了摸鼻子,倒是挺开心,“我也经常带许先生来,就找个窗边位置,给他放一张照片。”
许晏清笑了声道,“只要不是黑白的就行。”
夏瑾娴表示,“下次我会记得。”
许晏清伸手,轻轻在她额头上碰了一下。
这轻柔的动作,显得暧昧又温存。
夏瑾娴望着他,浑身起了一阵颤栗,渴盼突然变得真实,又让她有些不敢深想。
与之相伴的,是此刻乌云散去,天边露出了一丝金光。
许晏清拍了拍她的手,让她看落地玻璃外,渐渐露出晨光的天际线。
夏瑾娴与他一同在落地窗前欣赏这番美景,虽然无话,但内心的平静喜乐,也难以言表。
餐厅还未开,两个人等在酒店大堂,坐在大厅,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夏瑾娴问他,“怕被熟人遇到吗?”
许晏清直言,“会有担心。”
夏瑾娴与他并肩坐着,此刻转头看他,只觉他比当年更迷人。
许晏清握了握她的手,深深呼了口气道,“小娴,我怕流言蜚语伤害你。”
夏瑾娴看着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宽大手掌,于是伸了另一只手来捧住了。
“当年分手,我也是怕流言伤害你,怕我拖累你。”夏瑾娴说到这里,也不想再说下去了。
她仰头,靠坐在沙发上。
许晏清捉着她的手握了握,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能说出口道,“所以在我离婚之前,我们……”
夏瑾娴有些伤感,但也知道这样是对的。
哪怕当年是名正言顺的男女朋友,都被说成那副样子,如今许晏清还未离婚,他们的确不宜有什么接触。
人言可畏,他们都是知道的。
名不正言不顺的时候,最容易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别人才不管你们曾经如何,是不是真爱,他们只想用语言暴力来宣泄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不满,至于别人会不会受伤,他们怎么会在意呢?
因为爱,所以要克制。
夏瑾娴嗯了一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