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近来有人鬼鬼祟祟地在附近出没,惊动了云浈,关雪河还以为自己能与云浈永远平静地在槐里嶂子坞药灵街九巷中这个虽狭小却静谧的青瓦小院住下去。
毕竟自赁下此院至今,已将近一年未曾流转他地了。
云浈也道此处极好,夏日幽凉,冬日霏雪,院中还有一株十年木樨,枝桠直延伸到院墙外,八九月时满院金桂飘香。
云浈每回义诊归来,便会静静在树下坐上半晌,或弹琴吹笛,或整理病案,或浅品新茶。
每每见此场景,关雪河都会觉得他是真的愿意落下脚来了。
若是能一直如此多好啊,她不止一次这般想过。
那日,云浈从那些人身上拿到一书官府的通缉令与一封未署名的杀令。
于是平静的生活一朝破碎,云浈再次提起与她分道之事。
他说他得离开,他的行踪若被人知晓,会连累旁人,而她终究该有自己的归宿,不如在此别过。
那旁人是谁——
该是横亘他心头多时,半刻也放不下的那个人吧。
那是云浈第一次主动对她说起他与师妹的事迹,她听得心中凄婉,暗自抹泪,方懂得他眉间为何永远凝了愁索,方懂为何他连笑意都充满寂寥与遗憾。
埋藏在她心里多时却始终不敢开口询问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她知道他或将永耽于此情,再不会将这世间任何女子放入眼中,可又如何,她即便一世都只能如此陪在他身边,也是心甘情愿的。
关雪河宁可不要了脸面,也要留在云浈身边。
她当即拔下头上珠钗,抵在面颊,“雪河只当自己是公子的奴婢,若公子担心姑娘误会,雪河愿自毁容貌,绝不污了公子清誉。”
云浈夺过她手中珠钗,说道,“关姑娘,你何苦如此。”
他看着木樨树梢上那轮明月,忽然又似自言自语道,“声名清浊......我担心什么呢,总归不会再见了。”
原来他说要离开这里,不仅是怕暴露云乐舒所在,为她招来杀身之祸,还是为了躲开她,不让她找到,怕自己见了她会心软。
关雪河道,“不管如何,先离开此处吧。”
云浈点头,“岳国正值边境硝烟,再往北便与岳接壤,不宜北上。”
“先南下,我们去汴州,官府可能还会派人继续搜寻我们,先躲一阵再想想要去往何处。”说话间,关雪河已着手开始收拾二人的随身之物。
云浈看着小院一花一树,颇感惋惜。
一想起云乐舒为了见他孤身一人跑到北境来,身边蛰伏杀机重重,他便满心忧惧,只恨自己怯懦无能。
自鼓起勇气送了绝信给她,便不曾主动打听起她的事情,逃避所有与她有关的事情,若是早知道她被人追杀,他拼死也要偷偷陪在她身侧,护她周全。
傻姑娘,怎么就放不下呢?若她早一点放下,他便也可安心了啊。
......
云乐舒入槐里时做了充足准备,连话术都编排了好几套,更演练了许多次。
上一回闯槐里差点命丧江河,这回虽有两位得力手下护佑,却也不敢放松警惕。
可奇怪的是,槐里城防竟松解了。
来往行人自由穿行城门,那城门守卫竟是连看也不看,云乐舒捏着手中的岳国籍契,目瞪口呆。
君亦止莫不是真以为她死了,放弃找她了,是以撤回了海捕文书吧?
从岳国一路过来,也并未瞧见杀手的身影,说不定真是所有人都误以为她命陨与那场暗杀中了。
云乐舒心道,这次真是开头大顺,想来此行应该会顺顺当当的。
他们三人入了槐里,先寻了个客栈落脚。
其中一名叫苍青的护卫便说道,“那地方恐有人盯梢,安全起见,属下先去打探消息,以免打草惊蛇。汣篙,你守着白姑娘。”
一路同行,云乐舒已摸透这二人的脾性。
苍青稳重些,寡言少语,油盐不入,总是绷着一张脸,云乐舒不怎么愿意同他讲话。
汣篙嘛,首先他的名字读起来便很令人倍感亲切,汣篙,九皋,读起来一模一样。
他长着方脸,粗眉大眼,肤色却很白,笑起来时有种不符合他气质的敦厚之感,照顾她也算是用心。
苍青只顾赶路、警戒,汣篙则多注意她的身体状况和生活所需,每次沿路歇脚,他总能变出一碗药来让她喝下,甚至还会贴心地捎来几颗蜜枣佐药。
其实他一开始待她也十分冷肃,却尚存几分友善,连日赶路,均是苍青在外驾车,汣篙被她揪到马车中说话解闷,相处了几日,他倒也愿意主动和她分享一些事情了。
不过他鲜少说起他自己的事情,主动与她说起的总是些山河景致,譬如何处的山最是奇伟,何处的江景最为壮阔,何处的大漠会有沙虫出没,何处的飞瀑直攀银河......
云乐舒也很喜欢听,仿佛随着他平淡地描绘,自己也能神游其中。
汣篙将云乐舒的包袱放到桌上,与苍青点头道,“好,诸事小心。”
客栈与药灵街相去仅两里路,从厢房小窗往外看,可以望见嶂子坞散种民居屋舍之间的槐树,羽状复叶层层黄透,像重山叠嶂一般。
云乐舒靠着窗棂,怔怔地盯着一水的青瓦粉墙、黄槐落叶。
忽然在想,等最后一棵槐树的黄叶落尽,就该是下雪的时候了吧?
她还从未见过雪呢。
鹅毛小雪,落在青瓦碧檐上,铺了晶莹雪白一片,应该会很好看吧。
汣篙见她盯着外面半晌不语,递过来一杯热茶,“勿急。”
他看出云乐舒从踏入槐里境内,便开始心绪不宁。
“汣篙,你可听过‘近乡情怯’,我觉得我此刻便是此种心情,既激动,又担忧,甚至......有些害怕。”云乐舒捧过茶,茶香热气缓缓腾起。
汣篙只知她此番见的是暌违已久的兄长,对她心中百感交集的盛况自是不理解,只以为她真是游子忽归家,近乡情更怯。
但瞧见她忐忑不安却充满期待的模样,显是与兄长十分亲厚,却开始有些苦恼。
苦恼不知该如何在她见过兄长后劝她归岳。
又苦恼若是其兄长不肯放人,双方免不了要动武,伤了她的兄长自是不妥,若不下狠手又恐带不走她......
汣篙刚想说话,云乐舒却转头朝他豁然一笑,“罢了。何须庸人自扰,能见到他,已是万幸了,这几日多谢你与苍青了,等我与师兄会合,你们便可回岳了。”
“白姑娘何不......”汣篙话未说完,便被敲门声打断了。
店小二唤道,“客官~您要的热水小的送来了,可否进来?”
云乐舒打起精神开了门,小二并两个抬水的壮汉便入了门来。
“还要劳烦您上街帮我买几盒胭脂水粉,余下银两便作酬谢。”云乐舒掏出碎银,小二忙接住叠声应好,带着壮汉出了门。
“汣篙,我要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你不如先去外面溜达溜达?我瞧一路风平浪静,应该不会有人对我不利的。”云乐舒有些不好意思道。
若真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在气势上就不能输!
“我在门外守着。”汣篙不好再说,退出门外。
有氿篙守在门外,云乐舒倍感心安,转过身,移步至屏风后,开始除衣解袍。
她沐浴完毕,汣篙才进屋。
云乐舒坐在窗边一边擦头发上的水,一边看着客栈外的动静。
待头发半干时,她忽然按着窗框猛然站起,汣篙警惕地随她望去,见苍青快步从窄巷中走来,汣篙俯视一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才松了警惕。
苍青推门而入,脸色依旧波澜不惊。
他背手阖上门,言简意赅道,“白姑娘,你师兄几日前便已离开嶂子坞药灵街九巷,且那小院有人盯梢,你不宜再去。”
云乐舒一霎心凉,瘫坐下来,脸色尽是萎靡落魄,“他走了......那我怎么办?”
屋内一片阒静。
小二买回胭脂水粉,复敲响厢房的门,“客官,您要的胭脂水粉小的买回来了......”
却听里间那美貌的姑娘失魂一般说道,“不要了,你拿走吧......”
小二一头雾水地离开,却忍不住满心欢喜,这些胭脂水粉拿回家给媳妇,她不知得多高兴呢。
“他走得突然,应该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他这般谨慎应是有心藏匿行踪,怕自己成诱饵引你入钩,那地方空空如也却仍有人守着,证明此地亦非久留之地。”苍青冷静分析。
三番二次,功亏一篑,云乐舒已觉疲惫不堪,不明白为何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汣篙顺势劝她,“白姑娘,现下我们也无法明目张胆在此地打听探寻,槐里离岳不远,不如先回岳,等王上派人查到他的行踪后再送你回来。”
云乐舒摇头,拒绝得很是果断,“我不去。”
岳暻忙着抗夷,哪里有时间管她的事情,一来一回又要耽误许久。
云浈既然刚走不久,便只在附近,此番他被惊动,肯定知道自己逃宫出来找他了,她只要沿途留下印记,他看见了,会主动来寻自己的。
反正槐里城防松了,她要离开,随时都可以,又有岳国的籍契在手,只要隐藏得好,没人会发现她。
汣篙又道,“或是届时找到人了,将他请到岳国来相见,岂不更妥当?”
云乐舒不知为何汣篙一直劝自己回岳,疑窦顿生。
苍青横眉冷眼,似乎有些不耐烦,“此番虽未见着人,却也不好逗留太久,我二人无法陪着白姑娘寻人,以免多生事端,毕竟此处乃是图璧境内,附近还有追捕你的人。”
云乐舒只说道,“你们把我送到便算已了了肩上所托,不必陪我留下来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了,实在没必要再跟你们回岳国去。”
苍青吃准了云乐舒打不过他们二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言道,“王上命我二人送姑娘到目的地见过人后,便带姑娘回岳,姑娘执意留下,我二人恐担不起期间的风险,只好即刻请姑娘随我二人回岳,还望姑娘配合我二人的职责,勿作无谓抵抗。”
这架势看来,她愿意也好,不愿也罢,他们势必要强行带她回岳国了。
云乐舒看向汣篙,目光由信赖逐渐变成惊疑。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岳暻竟没有打算让她留在图璧,难道......他真觊觎上了自己?
或是他依然拿她当做与君亦止交换利益的筹码?
想起他在自己面前从不显山露水,高深莫测的模样,云乐舒忽感肢体发寒。
她冷静了一下,缓了脸色,“你们王上一番好意,我便跟你们一同回去吧,寻我师兄之事再慢慢计议吧,只是今日方赶到槐里,现下又要马上动身,我很疲惫,明日再走吧。”
硬碰不行,便来软的。
苍青想了想,才点头。
“唤小二要些吃食吧,我们先吃饭。”云乐舒淡淡道。
夜间睡觉时,苍青、汣篙依旧以屏风相隔守在她身边,她之前还以为他们只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没想到还为了监视自己。
一般苍青守前半夜,汣篙守后半夜,此时已是卯时,苍青睡了有一会儿了,只余汣篙抱着剑坐在塌边。
云乐舒吃饭时在他们二人饭菜中撒了些药物,单独食用则无碍,但若是配上安眠香,效果便成倍见效,可使安眠香之效用提升百倍,足媲美蒙汗药。
她连日来奔波劳苦,兼心绪不宁,休息时总让汣篙替她点上安眠香助眠,苍青汣篙二人习武体质,寻常的安眠香对他们不产生影响,故而他们并不阻挠。
此刻便只需再与往常一般,点上安眠香即可。
云乐舒轻声道,“汣篙,我又睡不着了。”
汣篙明白她的意思,起身取火点燃高几上的三足香炉。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屏风后汣篙的剑滑落在地,发出闷响。
云乐舒又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迫自己清醒。
她悄声起身,踱步到屏风后一看,见汣篙靠在塌上,双目紧阖,而苍青躺在里面,均匀的鼾声一声接着一声。
他们当真看不上她的三脚猫功夫,竟这般不设防。
云乐舒快速收拾了包袱,悄声往城门而去。
再过一个时辰天便亮了,城门一开,她便转水路先去汴州,而苍青、汣篙只怕还要再昏睡三个时辰以上,绝追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