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乐舒离开前还到药灵街九巷远远地看了一眼。
那院子门庭洞开,果然如苍青所言,人都已走了。
她有一种冥冥之中的直觉,云浈就在汴州。
槐里有苍青、汣篙,还有君亦止的人,她便先往汴州躲一躲,顺便见见故人也好。
她沿途刻下云形印记,希望云浈看到后能似当初承诺的那般第一时间找到她。
他曾经说过,若一朝二人散落天涯、迷失人海,只要见到云形印记便可知彼此指向何方,云形印记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秘密。
十月二十七日傍晚,云乐舒抵达汴州,汴州城门果然出入自由。
暮色渐深,云乐舒轻勒缰绳,看着山脚下那座低矮的小茆屋透出的晕黄烛光,心底掩不住激动。
她下了马,背了包袱去敲小院的木门,很快便有人应门而出。
元康打开其中一侧门,门板拨过门角悬着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门外人悠然笑道,“我挂上去的风铃还在呢?”
那声音似空谷回音,又似山涧流水,清冽而甜美,竟比风铃的声音还要好听。
元康怔怔地看着门外立着的俊美公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云乐舒伸手在元康面前晃了晃,“元大哥不认识我了?我是白萂呀。”
元康从未见过她这般打扮,乍一见她,还当是那善财童子下凡来了,待认出她,惊喜地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连忙比划着让云乐舒进去。
云乐舒略看了一圈小院,大抵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主屋突然出来一个人,趿拉着鞋,披着外衣,伸长脖子问道,“大哥,谁来了?”
“孚儿,是我,今儿刚回汴州,马上就来看你们了。”云乐舒将包袱随手放在门外的小木椅上,朝陈孚招手。
陈孚见是云乐舒,笑逐颜开地拉着她,惊喜万分,“姐姐怎么会来?”
“此事说来话长,元大娘呢?”她问。
陈孚与元康闻言忽然低沉了一瞬。
半晌,陈孚才道,“姐姐小声些,干娘近来身子不太好,这才睡着。”
云康比划道,“还未吃饭吧?我去给你做些吃的,你们坐下慢慢聊。”
“多谢元大哥。”
主屋的摆设依旧如她离开时一般无二,只是中间靠墙的长案上多摆了一副画,那副画正是她离开前送给元康的田园画卷。
脚下有一团白色逼近,云乐舒先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是只肥膘傍身的白兔,她高兴地抱在怀里,摸摸它浑圆身体,“小元旦......”
可惜当日的小白兔早不记得她了,刚被她抱在怀里就挣扎着下地。
她只好作罢,略有些失落地哼了一声,“去玩吧。”
陈孚托起瓷壶给她倒了杯水,“刚烧的水,小心烫。”见她一身风尘,又问,“姐姐你怎么回来了?元大哥说姐姐当日走得匆忙,是为寻人,那人可寻到了吗?”
云乐舒接过杯子却不喝,捧在手中感受杯壁传来的温暖,轻轻叹了口气,“差一点就能见面的,可惜出了些意外,与他擦肩而过了。”
“那你此番来汴州,是因为他也在汴州吗?”
“还不确定,我先在汴州找找,实在不行再去周边州县转一转。”云乐舒一想起云浈,心里隐痛不止,万般错憾。
明明就快能与他见面了......
她捧起杯子吹了吹,喝了一口,转了话题,“这么晚了你还在这,明儿不上值吗?”
“前阵子我向都督大人自荐随军,与秋防编兵一同剿匪锄寇立了功,秋防一结束,上官便有意擢升我为正职,他知道干娘身子不好,破例允我在家中侍奉老母。”陈孚摸摸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云乐舒闻言大喜,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可以呀,马上就可以从胥吏转为正职了,我不在这几个月,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陈孚道,“姐姐离开前托大哥与我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从不敢忘记,我陈孚势必做个忠君爱国的热血将士,前歼抗外敌,后护佑家人。”
他两眼光亮,与她解释,“外派胥吏要转为军中正职是极难的,若不是君上爱惜贤能,体恤我们这些底层小吏,我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咱们君上英明神武,年初定下这秋防之策,编军设防,还特遣金吾卫前来支援,我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窃抢粮食的贼子一网打尽,今年过年,百姓们家家仓廪敦实,户户有余粮,人人都在夸张君上绸缪未雨,爱民如子......”
云乐舒看着陈孚手舞足蹈的样子,忍不住多嘴问道,“当今君上真这么好?”
陈孚想都不想,便道,“仁明之君,自然是好的,也值得我们忠心追随。以前为讨口吃的在珣阳街头游荡的时候,听过流闻纷纷,大多是骂君上如何对前太子党肆意折辱,如何对珣阳薛家不留情分,初时我也人云亦云,听信了那些市井之言,可慢慢地,没了吕氏仗势作伐、把持朝政,又有新皇励精图治、开辟新政、落实民生,图璧越来越好,人民安家乐业,甚至连官场都比从前清明廉正,连我这样无足轻重的胥吏尚可以一己之力博出头,这些变化大家均看在眼里,何况那些仁人义士?众目雪亮,加之吕氏一族没落后,许多当年深受其害的人也敢于发声,我们这才知道了些与传言截然相反的轶事遗闻。”
“什么轶事遗闻?”
“那薛家仗吕家之势做的伤天害理腌臜事可不少,据说那薛家很早便想着与东宫结亲,前太子幼时有位青梅竹马,本是有望成为太子妃的,被薛家暗中找人掳走了,过了一夜才衣衫不整地丢回市肆街口,可怜那姑娘名节尽毁,家去后便一尺白绫了了自己的命,薛家做得隐蔽,前太子根本不知那其实是吕后授意薛家的,后来又娶了他家女儿,不知现下如何了。”
“那薛文也不是个好货,再早前他还有一桩艳事闹得沸沸扬扬,二十多年前珣阳最大的青楼醉梦楼有位遐迩着闻的花魁娘子,好像是姓云,彼时薛文权势滔天,以醉梦楼要挟那云姑娘委身为妾,这不正是戏文里所写强取豪夺的桥段吗?听说后来花魁娘子嫁入薛家没过多久便抑郁而死,当真是个苦命之人。”
“吕氏之祸说上三日三夜也说不尽,尤其那吕后对当今君上所为,简直令人发指,不过说句大不敬的,若非吕后步步紧逼,君上也不会绝地反扑,下定决心取而代之,若让那软脚虾前太子上位,我们只怕没有今日这好日子过......吕氏与薛家着实恶毒残忍,那般残害芙月夫人与君上,实在......”
云乐舒看着闪烁的烛火失神,突然觉得她恨君亦止恨得没道理。
自己若是他,只怕还做不到他这般仁慈,那可是杀害自己生母的凶手,以当年薛吕两派的交情,那场毒杀,薛家未必没有在幕后出力。
她其实也知他是个明君,只是一直因被迫入宫之事怨他。
她曾暗自骂他心胸狭窄,为泄愤葬送了无辜的若柳一生,也骂他无视骨肉手足之情,那般对待自己的兄长,还骂他不惜人才,不辨是非,将与前太子一党相关之人全投狱赐死流放。
吕氏、薛家无恶不作,自己名为薛家家眷,怎么可能不受牵连,只怕在百姓眼中,还希望薛家被满门抄斩呢。
元康送了碗面进来,小心放在云乐舒面前,又给了她筷子。
“谢谢元大哥。”一碗热腾腾的面,撒了青菜,摆了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还混了几勺肉末,云乐舒一边吃一边夸道,“好吃!”
元康比划着,陈孚见云乐舒只顾埋头吃饭,便主动替他译道,“姐姐,大哥问你,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有。”
云乐舒刚要回答,陈孚又替她答道,“没呢,姐姐方才与我说过了,说她打算先在汴州留一段时间,再找找。”
元康又比划了一番,陈孚道,“官府还在通缉你吗?前两个月来了好多官府的人来查通缉犯,河运也查得很严,你没事吧?”
云乐舒抬头看到元康关切的目光,正想说话。
陈孚快速倾身凑过来,迟疑地问道,“那中箭落水的人是姐姐?”
云乐舒点头,“是啊,不过你们别担心啊,我如今好着呢,那箭伤在腿上,没中要害,都好了,官府的人好像还在找我,只不过我看城门守卫都松了,他们应该也对我不抱什么希望了。”
听说她没事,元康陈孚皆松了口气,别的也顾不上关心了。
“你尽管在这住下来,这方圆几里的乡亲皆以为你是我家远方表亲,之前又见过你,你还用原来的身份,不会引人起疑的。”陈孚道。
元康也点点头。
云乐舒心头暖暖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忽想起元大娘来,“元大娘的病大夫如何说的?”
元康皱起眉头,看了一眼陈孚,示意他说与云乐舒听。
“其实从大哥被诬陷乱伐邻村树木那日,干娘便受了惊吓,回来后虽还看着好好的,药也吃着,人却一日日地打不起精神,大夫说至多......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让我们不必再给她吃药了。”
云乐舒放下筷子,面色凝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们兄弟俩,最终只说,“此番回来,我正好陪陪她。”
云乐舒与陈孚又说了会话,陈孚便去替她烧水洗漱。
元康趁着空档将此前云乐舒住的那间房腾了出来,细心地给她换了新的床单被子。
云乐舒坐在案前,看天色还早,便从案上的小箱中取出之前余下的笔墨纸砚,重新提笔给君亦止写信。
她指间握着狼毫,依旧换了左手落笔,心道上回那封信没送成,这次一定要速速送出才是。
正好君亦止人就在榆关,便将此信送往榆关府尹,届时由府尹直接转呈,应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金陵府尹楚濮勾结金陵文家隐占官役,私铸兵器......文家倚楚家韦家之势横行金陵,欺行霸市,兼私售官营工场所出器具,枉顾图璧法例......”
写到“汴州府尹何坚亦有私自放行非法货运之举......”时她踌躇片刻后又将信撕了,另起一封。
她不能在信中提及汴州府尹,君亦止若因此追查起来,难免牵扯出岳暻与他的关系,自己当日与岳暻要其写荐信的事情也将暴露。
君亦止不日就会去槐里,槐里与岳离那么近,万一与岳暻见上面,岳暻拿她的行踪卖给君亦止......
她最后出现在槐里,君亦止要是封城搜索,或像之前一样城防戒备,那她即便发现了师兄的踪迹也寸步难行。
所以,绝不能暴露汴州府尹。
翌日,她便将此信交予陈孚,让他送去驿站寄出。
但愿这封信能起几分警醒之用。
主屋门口右侧的花架子上十来盆花早开败了,只剩下枝叶,左侧的瓜果蔬菜倒是一茬一茬地长着。
小元旦在田圃中的菜叶梆子下钻来钻去,嘴里叼着个咬了一半的萝卜。
云乐舒一把将它的萝卜抢了过来,放在它面前引诱,惹得它追着她不肯放。
她转身把萝卜塞回它嘴里,趁机把它抱在怀中,它竟不再闹腾,乖乖让她抚摸。
她抱着兔子,袖口胸前被蹭了几个泥土印儿,侧过脸正好见元康扶着元大娘从侧间出来。
元大娘甫一见了她,激动得眼眶泛红,“丫头果真回来了......”
“元大娘......”云乐舒将小元旦放下,与元康一起扶着她坐在屋前的藤编躺椅上。
没想到才数月不见,元大娘竟憔悴至此。
深深凹陷的眼眶几乎找不见眼睛,身上的衣服还是她离开前比照着她的尺寸做的,如今罩在她身上却显然大了不少。
哪怕有他们扶着,她每一步都走得尤其吃力,声音气若游丝,若不细听,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大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云乐舒笑着握住她的手,“我说过会回来看大娘的,怎会食言?”
“你家里人可还逼着你嫁人?”
“我早与他们断绝关系,他们不会再逼我嫁人了,我就留在这儿,哪里也不去,大娘可否收留白萂呀?”
元康知道她知道母亲时日不多,方才这般哄她安心,心里一阵暖意。
元大娘耷拉的眼皮抬了抬,发白的眉梢提了提,欣喜地再三确认,“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得到云乐舒再三肯定的回复后,元大娘喜不自胜,脸上透着一种病态的喜感。
云乐舒并不知,元大娘自她走后便每日忧思缠身。
元康受那日被人押在村头、有苦难言的那个模样总时不时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每回想起来心里都在后怕,若是那日没有白萂,她的儿只怕真要被那群泼皮赖户逼死......
她越想越心惊肉怕,虽陈孚亦有长进,以后可照拂兄长一二,却终究护不得他一辈子,更何况大儿总不能孤寡一世,等着将来弟弟弟媳接济庇护啊。
再说,陈孚若有这么个大哥,到了年纪可如何议亲啊?
她不止一次地想,唯有白萂那般见多识广,胆量过人的强悍女子方能护得大儿周全,若是能娶她作儿媳妇,叫她马上去死她也甘愿。
可白萂终究要回家嫁人,她别无他法,便强撑病体张罗着请媒婆给大儿说亲。
大儿还算配合,可说了几遭,见了人,那事却又不成了。
倒有两个边远小镇的姑娘见过大儿人后有意嫁过来的,可西边来的姑娘性格暴躁,粗俗不堪,且上了年纪,比大儿还要大上几岁,另一个南边来的,长相平平,身体干瘪,看起来像难生养的,本来彼此将就着便罢了,谁知人家一出口便是二十两的彩礼。
阿弥陀佛,且不说她值不值当,他们家多年积蓄再加上白萂临走前留下的尾金这几个月都抵了药钱了,他们哪里再拿得出这么多钱?
那姑娘看来又是个不安分的,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不知底细,媒婆再三作保却也难以打消她的疑虑。
万一等她一命归西,那姑娘跑了,人财两失,她两个儿子可怎么办?
日夜焦心,她的病每况愈下,可大儿的归宿越发成了她的心病,以至于她做梦都唤着白萂的名字,还打发陈孚去她家将她寻来......
像白萂这样好的孩子,上哪里去找呢?
更别提自己大儿的心思,也是一脑门地向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