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气火爆的妻子听着丈夫细声细语地教导孩儿,一肚子气也随之散了,撑着腰等着儿子给出补救法子。
男童瞥了一眼东窗事发便逃之夭夭的妹妹,嘟起嘴道,“我会把米全捡起来还给娘亲,但是——妹妹也和我一起撒米了,她也有错,凭什么她哭了就要我哄她?我也哭了呢,谁来哄我呀?”
“你!你......你带着妹妹胡闹还有理了?”妻子作势要揪他的耳朵,被丈夫拦住,反搂在怀里,不知耳语了什么。
妻子戳了戳丈夫的胸,嗔怪道,“你啊,你啊,好人全让你当了。”
“儿子,妹妹是从犯,你是主犯,况且她也够不着那石墙上的米,这点毋庸置疑吧,她呢,受人引诱,不辨是非,念她还小,我与你母亲便饶了她这回,也不勉强你跟她道歉了,你去把米全捡回来吧。”父亲与男童使了使眼色。
男童只觉父亲定是与母亲进行了一系列艰难的谈判才使自己免了一顿打,顿时感激涕零,连忙去拿扫帚。
祖母这才笑道,“你们夫妻俩对付自己的孩子倒真是有一套,也省得我们这些老的操心了。”
祖父接过话,“邻里都夸你将孩子养得知礼懂事,既如此,等这两个大些,再生两个凑一双,你们意下如何?”
年轻的妻子红着脸不说话,丈夫却是一本正经地说道,“虽说能者多劳,到底我俩还要养家育儿,侍奉双亲,哪有那么多精力,父亲只怕是要我们两个累死才肯罢了。”
祖母呸了一声,附和道,“你这老头子就知道坐享其成,这话别再说了,我不爱听。”
话题就此揭过,可小小的女童却着急地从祖母身上下来,哭唧唧地扑到父亲脚边,学着哥哥那样抱住父亲的腿,“爹爹,你不要生了好不好,我不想要弟弟妹妹,我不想和哥哥一样,每次都挨打......”
这话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好啊你,你知道你哥哥不易,你还这样对他,也不帮他求求情,你这么过分,娘偏就要生多几个弟弟妹妹,让你也尝尝这滋味......”母亲威胁的话唬得女童哭得更加大声,父亲把女童抱起,又拥着妻子,“好啦好啦,大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
嘴里虽发着牢骚,眼里却尽是宠溺......
“走吧?”君亦止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云乐舒似从梦中惊醒。
君亦止见她面色不大好看,担忧地又问了一句,“还好吗?”
桥下那户人家温馨而欢乐的场景像烧红的铁块烙印在她心口,把她的心烫得血肉模糊。
她眼底的痛蔓延开来,很快地躲闪了目光,“我没事,就是觉得他们这一家人真有趣。”
君亦止知道她看到那一家六口的温馨模样,定是想到自己不能为云浈生儿育女,也可能无法求得罗不悔原谅,所以心伤。
若是从前,他还会因此气愤,觉得她不可理喻,现在,却只是心疼她,怜悯她,默默陪伴她。
君亦止与云乐舒买过胭脂水粉,本想带她再散散心,见她实在没有心情,便只好径直回了静思园。
经过前几次与云浈失之交臂,还几番遇险的经历,功败垂成的惨痛和巨大的失望时刻如乌云缠绕云乐舒心头。
哪怕有君亦止作保,她夜里依旧紧张得无法入睡。
甚至,白天遇到的那和美的一家人也是她辗转难眠的一大原因。
不管她如何逼自己抛弃杂念,那对年轻夫妇抱着孩子的画面就像长在她脑海中一样,反反复复地浮现,挥之不去。
她实在睡不着,只好穿了衣服来到窗前,盯着窗景发呆。
门外竹影斑驳,月光如练,飒飒晃动的声音终于使她燥热的心感到一丝清凉的抚慰。
翌日,云乐舒没让丫鬟沾手,自己描眉傅粉,挽弄发髻,淡妆素衣,皆是按着云浈印象中的自己妆扮的。
她在镜子前来回照了数十遍,直到丫鬟们全都点头夸她仙女下凡,她才稍稍放了心。
接近隅中时,晏子缪到门前唤她,“云姑娘,贵客已至,君上请您过去松月亭。”
云乐舒正接过丫鬟手中的茶,闻言一惊,茶盏从指间滑落。
晏子缪急忙倾身接住,“姑娘没烫着吧?”
晏子缪从君亦止口中得知云乐舒便是当日在金陵第一茶中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子,待她便多了一层热络。
“我没事,咱们快走吧。”走前还不忘再次将自己上下审视一番,恐自己哪里没有做到尽善尽美。
可她心中又闪过一瞬的悲讽,从前她在师兄面前何曾需要考虑这些?
她大概也暗自觉出师兄对这段感情的坚守渐渐溃散了,才这样拼了命地想要讨好他,挽回他。
“云姑娘,这是清心丸,君上说您若是需要,可以吃一粒。”晏子缪捧上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她。
云乐舒想也不想,取出两颗吞服。
松月亭建在一片嶙峋怪石中,间栽松木,有种灵动苍古的沧桑肃穆之感。
云乐舒走得急促生怕摔跤,于是提了一角裙摆。
她绕出穿山游廊,便远远望见松石交错里的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原本是想大方得体地出现,然后作出稳重端庄之态,叫他见了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胡闹的小丫头,让他知道她作出的决定都是经深思熟虑后的,并不是一时意气。
可焉知离鸾别鹤,殊别弥久,哪里还记得什么端庄,什么持重,什么矜持?
她只想扑到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
云乐舒顾不得脚下石阶,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往云浈身上扑去。
云浈正与君亦止说话,冷不防被人抱了个满怀。
突然的冲击使他趔趄地后退了一步,他脸上的惊愕在嗅到怀中人淡淡的体香时顷刻化作柔情万丈。
“师兄,你终于愿意见我了......呜呜呜呜......”
她哭得眼泪汪汪,委屈得像是被抛弃的小猫。
云浈将她缓缓推开,眼中的柔情随之收敛,“舒儿,君上面前莫要失礼。”
云乐舒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交领襦裙,套着不算厚的鹅黄外衫,显得身量纤纤,柔弱温婉,两鬓留了发绾成环状垂在耳侧,缎面似的乌发铺散在身后,发间斜插了一支木樨花状的琉璃簪子,很是别致。
她翠眉乌瞳,樱口淡红,极是娇俏明媚。
今日天寒,她穿这么少,惹得君亦止暗自忧心。
君亦止起身将自己身上的鹤氅脱下给了她,准备离开,“无碍,你们许久未见,好好聊,朕便不打扰了。”
这么冷的天气,却定在松月亭会面,其实另有隐情。
事情还要从君亦止从岳国回来的那一日说起。
那日君亦止动身不久,云浈便发觉云乐舒的信不翼而飞。
他随即怀疑送信来的人已经被尾随,意识到云乐舒的位置可能已经暴露,再顾不得那么多,与关雪河连夜赶往汴州。
虽然君亦止路上因病耽误了些时间,云浈二人却也没能赶在他之前先到达汴州。
那是因为......
他们在路上救了一对带着儿子在雪夜求医、几乎绝望的夫妇,因顺路,后又搭载了他们一程。
到汴州时,自然已错过了云乐舒信中约定的日子。
他焦急万分赶赴而去时,君亦止的人已在那里候着。
于是他们有了第一次正面的交谈。
也才知,他那任性妄为的小师妹为了逼他现身,竟不惜自损名节,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与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成亲。
他本以为她真的已经想通了,也已经准备远远地离开,祝福他们举案齐眉,永修为好......
可偏偏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如何能再袖手旁观?
她真的是疯魔了。
云浈只觉自己再这么躲着,只会激得她迷了心智,乱行险事。
于是,他忍痛做了决定,请托那对夫妇携子同往,与云乐舒一见。
那孩子身患怪症,见不了光,故而云浈提前让君亦止安排好安置之所。
松月亭后方不远处便有个采光不好的栈阁,正好将那孩子安置在那处。
关雪河也在其间。
云浈回头看了一眼松树下的那处低矮栈阁,凝视云乐舒的双眸溢出不忍和痛意。
是他对不住她,但愿她今日过后能记住他这哥哥是个不堪托付之人......
但愿她就此挣脱心魔,从百灵山虚无缥缈的幻觉里走出来......
今日汴州的天实在太冷,阴绵的天际好似混了墨般晦暗,像是又要开始下雪了。
云乐舒看着远山迷蒙,又转头看着云浈,心里百感交集,却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欣喜。
她笑盈盈地说,“师兄,马上要下雪了,你记得吗?你从前就说要带我看雪的......”
几个仆从小心翼翼搬了炭盆到亭中给二人取暖,正好给了云浈隐藏情绪的时间。
云乐舒再转头看他时,只看到他不为所动的神情。
“舒儿,你好不好?听闻你受伤落水,如今好了么?”云浈像没有听见她言语间的雀跃和怀念,生硬地转了话题。
云乐舒眸色黯淡了一瞬,却又很快扬起笑脸,“我好得很,你别担心。”
虽不愿他心疼,却多少想与他诉说委屈。
云乐舒又学着从前与他撒娇的模样,恬不知羞地抱住他,“师兄......我好想你呀,你知道我又怕黑,又怕痛,又怕孤单,还讨厌吃药,可我这一年来自己行夜路,自己吃饭,自己养伤,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师兄呀......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你该好好弥补我的......你一定要好好弥补我啊。”
天阴地冻,寒风暗送,云乐舒埋在那熟悉却久违的怀抱里,觉得自己暖得很。
云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却又开始动荡起来。
片刻的无措后,他纵自己放肆地回抱怀里的人,修长的双臂紧紧地拢住云乐舒,心里想的全是她稀松平常的抱怨里暗藏的艰辛和危险。
她本是那样一个被他护着长大,动不动就喊疼哭痛要人哄的小丫头,那般纤弱可爱,好像一辈子都需要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受他呵护照顾。
可她如今,连经历过被人欺辱、重伤溺水这样惨痛的遭遇都选择自己承受,惜字如金。
云浈喉结微动,缓缓道,“舒儿,你长大了,你离开我也能过得很好......你不该事事以我为主,更不该因此枉顾你自己,你此番拿自己的婚事当做儿戏,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云乐舒怔怔地抬头看他,他雾凇般的清俊眉眼依旧,可是那里再不似从前藏着炽热。
她不明白为何她的委屈和撒娇引不来他的心疼,反叫他认为自己没了他也能活得很好。
他说这番话好似别有深意,云乐舒倾身将他抱得更紧,仿佛如此便能压下心头的不安,“我的天地就那么点大,你便是我的天地,我离开你要怎么活下去呢......你不肯见我,我能怎么办呢,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师兄,你别再让我这样无休无止地追逐在你身后了好不好,我追了你那么多年,我真的好累......”
云浈阖上双眸,复又睁开,半晌才道,“那便别再追着了......山河日月远,天地岁月长,怎会只是我一人呢?”
那话里的推拒之意浮于表面,云乐舒却还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她遽然从他怀里离开,怯懦地盯着他,“师兄?你......说什么?”
“舒儿,无须我提醒,你也该知道你我之间,早已无缘无分了。”
他语气浅淡,却偏像把利刃,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她一瞬间红了眼,哀求似的抓着他的衣袖,“师兄,你别担心......君亦止他已答应不会为难我了,他说他尊重我的选择,所以你不用害怕,我们可以.......”
“舒儿!你可知我为何不肯见你?”云浈蓦然轻喝,却伸手轻轻抓住她的双肩,声音极尽克制,“你这般穷追不舍,对我与雪河来说,终究是种负担,亦是无端打扰。我曾经与你山盟海誓,也曾痛苦挣扎,回首再看时才觉全是伤人伤己......往事伤情,我早就想要忘记了,你一出现,只会使我感旧之哀,忆起那些痛伤,让我面对身边人时愧意难休......我实在不愿她因我的旧事感到叨扰和委屈。”
此话犹如惊雷轰然而降,直白得几乎不留情面。
云乐舒仓皇地放开云浈的手,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