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乐舒呆呆站在亭中,下意识抬手去触自己脸颊。
一滴泪都没有,只余指尖的寒冽。
她仰头,不甘地问他,“雪河?原来那关姑娘的事情是真的,你们果真......你们果真......”
她觉得难以启齿。
松风拂面生寒,君亦止的鹤氅穿在身上,仿佛替她抵挡了外界的凄寒。
淡淡的佛手柑香萦绕在鼻尖,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神安宁了几分。
她苦涩地笑了起来,“师兄原来是嫌我扰了你们的幸福生活,嫌我给你带来伤痛,嫌我让你的娇妻感到委屈......”
云浈眉头紧锁,小心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的言语太过,激得她神志宕落,做出过激行为来。
云乐舒的声音里裹着苍凉,先前的不甘全化成了悲愤和不堪。
她深深凝视着眼前自己深爱的男子,只觉他陌生又冷情,根本就不是她心里爱了那么多年的人。
她的师兄......
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待她温暖和煦,包容谦让,百般疼爱,眼里永远只有她一人,从不舍得让她难过的......
她抬眼撞见云浈眼底的悲伤和怜惜,心里最后一片死灰复燃。
她不信......
他一定是在骗她,他一定是害怕师父,怕天上的娘亲会怪他,才故意在她面前这样说的。
“师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若是真的,你为何今日孤身前来,那关雪河只是个幌子对吗,就像元大哥一样,他也只是我的幌子,你分明说过无论怎样只会爱我一人的,怎么会这么快就爱上旁的人呢?你一定是想试试我的决心对吗?我是真的要嫁与师兄,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你信我了吧?你信我了吧?”她拾起笑容,反复追问。
两个梨涡甜甜地凹下,期待地等待他点头。
这样说,他该没有顾虑了吧?
云浈面上略过一丝不忍,执起她的手,往亭后栈阁走去,“舒儿,你随我来。”
云乐舒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却不难觉出他的凝重和严肃。
她亦步亦趋被他牵着走到松树下的栈阁门前,像个无措的孩子,被他引着进了门。
栈阁堆放了些建筑剩下的杂物和桌凳,虽有窗,却都关着。
因地势低矮,四周的松树和奇石遮挡住大半光线,室内显得昏昏沉沉,中间临时摆了一套桌椅,桌上燃了火烛,云乐舒进门去,只一眼,便看到静静坐在桌旁的女子。
她的心在一瞬沉入海底,这女子......便是关雪河么?
她怔怔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也看向她,半刻的迟滞后才转脸问云浈,“玄亭,这便是小姑吗?”
玄......亭?
玄亭是他的字,除了她没有别人知道,那女子竟然唤他玄亭,称她小姑......
云乐舒脚间趔趄差点栽倒,云浈几乎反射性地扶了她一把。
“你没事吧?”关雪河忙也过来扶她,关切地问道。
云乐舒看着她,身形与自己差不多,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眉眼清秀,两腮桃粉,秀而不媚,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尤其娴静温婉,说话也温柔,娇娇滴滴的。
难得的是她的目光并无见情敌时的妒恨和考量,反而充满真心的关切。
那种与生具有的怜悯,让云乐舒对她的那股子敌意莫名消散了。
可是她的心还是好痛......
关雪河纵然再好,却也是在她之后,她和师兄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才有了一点进展,她为何才出现不久,就能取而代之。
“雪河,难为你在此等候,实在是舒儿不肯信我所言,才委屈你陪我走这趟。”
云浈轻轻搂住关雪河,关雪河微微僵住,对这亲昵的行为极不适应。
可二人相依偎的模样在云乐舒眼中,像极了昨日桥畔那户人家的年轻夫妻。
云乐舒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她甚至不愿与关雪河说一句话,只睁着红彤彤的眼睛问云浈,“你当真要与她共度一生么?”
云浈侧过脸,开口便道,“是。”
“你这个骗子,懦夫,我不要原谅你了......”云乐舒呜呜哭了出来,却惊动了围屏后的人。
围屏后传来幼童的哭泣声,云乐舒下意识地推开围屏——
“舒儿——”云浈急忙挡住她,却已晚了。
他满心只担心她这般毫无心理准备地接受残酷的打击,会不会受惊。
围屏一经拉开,烛火的光便涌了进去,云乐舒看见罗汉床上坐着相貌极为相似的一对男女,他们身体之间拥着一个——正在哭泣的怪物。
那怪物接触到烛光,愈发癫狂躁动,不安地缩在男女怀里,浑身抖若筛糠,摇头弄舌。
哭声犹如夜半幽灵,呜呜哇哇,既尖锐又凄厉,听得云乐舒心头惧怯。
男人按着不停扭动着身体的那一团怪物,女人如全天下的母亲一样温柔且耐心地抚着那怪物皱巴巴犹如七旬老者的脸颊,轻声地安抚他,“乖儿子,娘亲和爹爹在呢,别怕别怕......”
随即从袖中掏出药丸,快速喂到孩子嘴里。
那口角流涎,两目上视,歪嘴缺耳,四肢佝偻蜷曲,长相诡异的怪物,竟然是面前这对年轻夫妻的孩子......
云乐舒不敢再去看那孩子的模样,茫然而惊恐地看向云浈,心中恐惧在慢慢扩散。
这时,床上那男人缓缓转过身来,说道,“让诸位受惊了,孩儿一旦离了熟悉的地方,就容易惊痫。”
云乐舒闻言回头,却看到那孩子正死死咬着他的右手手掌,她惊乎,“你的手......”
“无妨,今日受云公子所托与姑娘一见,是有些肺腑之言想劝诫姑娘。”
女人收起药瓶,熟练地抽出袖中帕子,心疼又无奈地为男人擦去掌心的一点血迹。
男人温柔地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缓缓说道,“姑娘,如你所见,我们的孩子生了病,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心智不全,无法自理,一辈子都需要我们夫妇二人悉心照顾,方能维持生命。”
云乐舒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病症。
“可是这病......却是我们二人亲自种下的孽根,他如此痛苦地活在世上,全是因我们的无知、固执、自私,我们实在不配为人父母......”
女人痛苦地别过脸,以手拭泪。
“姑娘,你可知图璧民法为何不允近亲通婚?我想你应该猜到了,我与丽娘本是亲兄妹,只因幼时家穷父母将她转卖与人,她很小便随养父母走南闯北,长大后再相见彼此早已辨识不出,我们后来两情相悦,双方父母皆点了头,自然三媒六证,喜结良缘,可婚后不久,母亲偶然发现了丽娘的身世,这婚事便成了悲剧。”
云乐舒下意识地看向云浈,忽然知道他今日特意安排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双方高堂皆极力反对我们将错就错继续做夫妻,也将图璧民法抬出来威逼震慑,一定要我休了丽娘,我怎么甘心?我如何将自己心爱之人娶进门又无故休弃,其中缘由外人怎么会知,人人只会道她被夫家嫌弃,将来她如何面对众口铄金,指指点点,遑论我俩一片情深,早就定下终身之约,亲兄妹又如何,我就是要定了她。”
“父亲母亲终究拗不过我们,我们便似寻常夫妻一样和美,可丽娘她很快有了身孕,我们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直到生下他时,才感到五雷轰顶——”
“他自小多病多灾,我们悉心照料,废财费力方将他养到这么大,如今家中囊空如洗,他的情况却越来越糟......邻里渐渐也知道了,三寸鸟,七寸嘴,三街六市闲言碎语不断,父亲母亲终究扛不住压力病倒了,我便带着他们母子离了家乡,四处寻医,为孩子续命......”
“姑娘,你知道我的孩子被人称作什么吗,他们叫他怪胎,称他畜兽,骂他妖怪,拿石子扔他,用火烫他,偷偷拿水泼他......他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错呀?可是所有人见到他都厌恶......还好,我的儿,他根本听不懂......”一直沉默的丽娘也开了口。
她看着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既心疼又愧疚,“我不止一次想要掐死他,不止一次想,若是当时不把他生下来就好了,可是......”
男人叹息一声,接过了话,“可是......你不忍见我绝后,不愿父母亲为子嗣之事愁悒终日,我亦不忍你受流言公论讨伐。”
云乐舒深深蹙着眉,脸色越来越白,瞳眸中映着烛火中惺惺相惜却难掩悲戚的夫妻二人。
她心里反复回想起昨日桥畔下那截然不同的场面,矍铄的老人家含笑弄孙,年轻的夫妻恩爱相偎,可爱的儿女绕膝抱腿,一家人和融一片,何其圆满?
她忍不住在想,师兄他半生凄清,与她错爱一场伤透了心,会向往这样安常履顺的圆满生活,是理之当然吧?
她凭什么剥夺他的幸福呢?
何况他身边已有了关雪河,难道她要凭着自己这份自私的爱拆散他们吗?
死缠烂打,曾为她所不齿,她若真的在看过丽娘夫妻后还坚持如此,那真的是可憎可恶,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可是......怎么办呢?
她心中唯一一束光照向了别人,她此生是否就要永坠极夜,活在暗无天日的沧渊中了......
她害怕,害怕自己孤独一人飘如浮萍......她害怕自己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耳边是挥之不去的那孩子的低声怪鸣,丽娘哀伤无奈的哽咽呢喃,还有男人的殷殷劝阻。
云乐舒目光里晦暗一片,眼里的画面黑白交错,只觉中脑中一阵一阵的眩晕像浪潮扑袭,将她的思绪越打越散。
可是心口的痛和恨却越凝越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她应该怎么办才好啊......
她在心里呐喊......亦向天地诘问......
是不是只要她成全了他,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就都能得到圆满了呢?
她手中紧紧攥着鹤氅的襟沿,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脑中混沌一片。
“儿子!”一声惊呼突然蹿进耳里。
云乐舒看着那原本躲在父母怀中的孩子突然朝自己扑过来,失控地扯着她的衣服。
云乐舒被吓得尖叫了一声,遽然后退却被绊倒在地。
那孩子可怕的脸逼近了她,抽搐不止的手笨拙地扯弄她脖子上的串链,她亲手一点一点穿起来的木樨花项链散了一地,被那孩子揉碎成了花泥。
丽娘与丈夫急忙压制住孩子,不停地与她道歉。
云浈与关雪河齐齐扑过来扶她,可是云乐舒的心里只有逃离......
她仓皇失措地推开他们,夺门而出。
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却不似前几日的微末小雪,而是久违的鹅毛大雪。
乱雪纷飞,凄风冷松,云乐舒浑浑噩噩地疾奔而出,被一片雪白灼了眼。
石阶覆雪,她看不清路,才走了几步便跌倒在地。
她趴在雪地里,大雪依旧无情地簌簌而下,根本不理会她此刻的悲哀。
她心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苍白无力,像极了面前的冰雪天地。
“可摔疼了?”君亦止一直守在不远处穿山游廊下,听到云乐舒的声音便急急翻过松石,直奔她而来。
云乐舒抬头,看见君亦止一脸的担忧焦急,终是忍不住,委屈地大哭起来。
君亦止只怕她趴在雪地里被冻伤,忙将她翻过身打横抱起,急匆匆地抱回房间。
身后急歩追出的云浈见此情此景,立然止住,抓着门框的长指泛了白。
所有刻意隐藏的情绪重新袭上心头,恣意搅弄。
他看着逐渐消失在大雪里的两个人,眼眶发红。
关雪河忧心地站在他身边,轻声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栈阁中丽娘夫妇已为儿子缚上双目,男人看向云浈,眼里尽是惋惜和叹服,“云公子,你一番良苦用心,她将来会明白的。”
许是受到的打击太大,云乐舒一路悲哭,待回到后罩房时,哭得身上都软了。
君亦止拧眉将她小心放入床榻,丫鬟们七手八脚地拿热巾子替她擦脸擦手,脱衣掖被,她依旧不停地流泪,只是哭声渐弱,人越发恍惚。
张弼来时,她已筋疲力尽昏迷过去。
君亦止心疼地拂去她眼角的残泪,凝了她许久,才返回松月亭去找云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