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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元日,百官将于早朝庆贺新年,诸国使人也要入贺殿庭。

岳暻一早赴朝会去了,走前吩咐薛芳,待云乐舒醒来,告诉她一声,让她晚间时候陪他一起到太后宫中参加团圆家宴。

万象更新的大年初一,云乐舒依旧在不适中醒来。

首先苏醒的是听觉,渠水流淌的哗啦声、树木摇晃的沙沙声、鸟雀嬉闹的叽喳声轻柔地灌入耳道,她双目紧阖,微微蹙了眉,眼皮微微抖动,意识还飘零在外。

喉咙又干又疼,她轻咳一声,喃喃道,“阿兆......我想喝水。”

薛芳推门进来,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床边。

她脸色比前两日要好一些,薛芳怜爱地捋顺她鬓边的发,扶她起身,“水来了,娘娘喝一口。”

云乐舒这才睁开迷蒙双眼,定定看着薛芳,接过水饮了几口,轻轻叹息,“不知道阿兆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薛芳安慰道,“阿兆若是回家了,按路程推算,她应该已经到了槐里,很快就可以到图璧境内。”

她于是露出一丝欣慰。

只要阿兆离开禁宫,她的牵挂就少一分。

等她心头顾念人事一一屏去,只剩她自己一人无牵无挂之时,她就可以回到最无畏最强大的模样,岳暻再也不能逼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

她起来梳洗,宫人们便开始忙碌。

宫里胆子最大的小太监站在院里的空地里,用长长的竹竿悬挂爆竹,身边远远站了一圈人,大家既期待又不敢靠近。

“春生,你还是把竹竿插在石墩子上吧,小心伤着了,这大过年的。”含桃忍不住劝道。

“是啊是啊,万一手炸坏了,耽误干活事小,一会儿接不住娘娘发的压岁钱,可就划不来了呀。”良儿也道。

“你们别小看我,我身手敏捷,绝不会伤着的......”春生不甘示弱地挑挑眉。

门外的喧闹吸引了云乐舒,她走到门边,往外看。

院中贴春联,悬挂桃符,张灯结彩,宫人们着粉戴红,人人喜笑颜开。

除了含桃和饮露,内府后来拨过来的人,年纪都还小,做事情偶有不严谨细致的时候,她也很少出言黜罚。

吾乡山房没有严苛宫规,没有酷主刁奴,很适合这群朝气蓬勃的孩子栖身。

而这群还透着稚嫩天真的孩子,也或多或少点缀了她死气沉沉的生活。

她情不自禁想起在图璧过的每一个年,眼中满是落寞。

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

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

她二十三岁了。

身体仍年轻,心境却如枯木腐朽,宫人们朝气勃发的模样,是她回不去的曾经。

“贵妃娘娘,快来看春生燃爆竹!”良儿虽是后面来的,却很快对她熟稔起来,见她站在庭前发愣,扬起笑脸呼唤她。

她笑着点头,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

贵妃娘娘一笑,天地好似都亮堂了起来,那捂耳朵的模样又那样娇憨可爱,大家都笑起来,心道他们的娘娘总算笑了。

后来云乐舒也为他们的欢乐所感染,眉梢都带了点柔和的笑意。

薛芳站在她身边,险些落泪。

薛芳拿出早就备好的压岁钱,“娘娘,这群猴儿等不及要领压岁钱了,劳您亲自给他们发放,叫大家伙都沾沾娘娘的贵气。”

云乐舒接过沉甸甸的篮子,里头全是红纸包着的金稞子和碎银。

薛芳便招手唤道,“娘娘赏压岁钱咯,快来快来!”

春生他们眼睛一亮,争先恐后地在她面前排起队。

“春生祝娘娘永远漂亮,永远年轻!永远都不生皱纹!”春生嘴皮滑溜,一出口便让人忍俊不禁。

薛芳戳了戳他的额头,笑道,“那娘娘可不就成了妖精了。”

云乐舒也被逗笑,拿出压岁钱放在他掌心,“谢你吉言。”

一个个派完压岁钱,小厨房送来刚出炉的年糕,向她贺年说吉祥话,她一一赏过,留下其中一块,其余都让宫人们拿去分食。

日暖风和,阳光晒在身上,化开了北地冬日的寒冷,云乐舒看着白玉碟里冒着香气的年糕,看着宫人们欢欢喜喜分食的场景,心头的空虚落寞仿佛得到些许弥补。

薛芳看她眉间的愁苦终于散去,心头一弛,问她,“今日日头正好,外头也没风,奴婢陪娘娘去载云榭里坐一坐可好?”

她同意了。

载云榭里的文事书画、笔墨纸砚都被归拢得很好,她倚在美人靠上,美眸微阖,听着宫人们玩闹闲聊。

“沈郎君一表人才,精通音律,又满腹才学,不知将来谁家姑娘能有幸嫁她为妇......”

“沈郎君好是好,可失恃失怙,内无双亲扶持,外无尊长提携,弱冠之年还寄养在寡恩刻薄的舅母家,嫁过去只怕有的罪受呢。”

“那好歹有淑妃娘娘这个姐姐护佑,待沈郎君再大一些,自然可以自立门户搬出去住呀,做他家媳妇,不用供养公婆,也不必侍奉母舅,省心着呢。”

“淑妃娘娘要是真的有能力为弟弟绸缪,不至于让沈郎君走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的那条路,你还是太天真了......”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最容易被翩翩年少吸引目光,不自觉地谈论起人家的家世才学、家族渊源,尤其是红颜因缘,一打开话匣子便停不下来。

云乐舒待下随和,也不是个多事的人,曾经挺身维护薛芳姑姑与阿兆姑娘惨遭宁才人欺凌的事情更是广为传之,大家都觉得自己只要对吾乡山房忠心不二,她也会像护着薛芳阿兆那样护着他们。

是以,有些话并不避讳她。

“据说沈郎君一心向学,都十六了,身边连个侍婢也没有,是个不近女色的,若是家中不是那般光景,嫁与他倒还真是上上之选。”

“据说他每日除了去学堂,便是摆弄他的那台爱琴,是个十足乐痴,将来讨的娘子必定也要是个精通音律的,普通人家的姑娘学不起那雅物,富贵人家的小姐又怎么能看上他的家世,反是上下两难。”

“说起沈郎君的琴技,你听说了没,连太后娘娘都仰慕十分,特意留他在宫里,今日邀请他去华音殿演奏呢......”

“要是能去华音殿听沈郎君抚琴就好了。”

“想什么呢,太后娘娘只邀了沈郎君一人,连淑妃都没能一同入华音殿,别想了,想了也白想。”

“太后娘娘也忒小器了,只把好东西揽为自用......”

“嘘!”

薛芳哑然失笑,但怕由着她们口无遮拦,将来惹出祸端,便出声轻斥,“别妄议宫中之人,将来得罪了人,娘娘未必保得住你们,你们啊,时刻管着自己的嘴吧。”

两个小丫头连连点头说“知道了”,便开始讨论晚上小厨房加菜的事情。

云乐舒听到最后,不由往荒谬的方向想,越想越沉重。

她忆起昨夜宫宴上的情景。

淑妃那桌有个少年气度温润,生得很俊秀,贸然一看,还有几分像当年汴州那擅琵琶的林月虚,她因此留有印象。

听小宫婢们描述,淑妃那位胞弟秉性高洁,心无旁骛,是读书的好苗子,如今受得住寒窗之苦,将来的路必定光明万丈。

她脑中突然就闪过林月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那张脸,猛然吓了一跳,双目仓促睁开,带着水雾迷蒙。

接下来又无法自控地想起林月虚死前说的那些泣血剜肉的话以及那具遍布狰狞伤痕的身体。

要毁掉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其实很简单。

譬如林月虚,譬如她的师兄,譬如顾嬷嬷。

若是有人适时伸出手拉一把,或许就能避免一场悲剧,挽救一个人的锦绣前程。

“薛娘子,你帮我去打听一下那位沈郎君如今在何处,将他请来吾乡山房,就说我喜爱琴道,想向沈郎君请教一二。”她微微直起身,像是突然起意,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