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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好茶!上好的明前龙井……”简不听咂咂舌,一言难尽的看了一眼杯中物,诡异的神色瞧了一眼不远处老神在在喝茶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可惜,至少陈了两年了。”

说完,她忍不住又补上了一句:“现在公务员这么不吃香么?您老都填不起新茶了?”

何人斯闻言微凉的眼神瞥了一眼傅珩之,淡淡地说:“这可是老楚宝贝似的,刚送过来的小半罐!说是他媳妇儿从他小姨子那顺回来的好东西。”

一个“顺”字颇有些灵魂。

何人斯是t市市警署的副局长,而楚茨是他的直属上司,t市局长。

至于楚茨的夫人名叫叶萋萋,单这么说大概没几个人认识,可这人对傅珩之来说,却是个熟人——他的祖母全名叶蓁蓁,是叶萋萋的亲妹妹,也就是传说中那个“小姨子”。

“嘶……”简不听倒吸了口凉气,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这要是搁两年前,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绿茶是最不能陈的,讲究的就是个新鲜。

傅珩之闻言哭笑不得的刮了刮自己的鼻尖,坐姿规规矩矩,像是辩解似的开口道:“祖母平素里最讨厌喝茶,往日出门在外也是能不喝便不喝,在家的时候更是一口不碰,她嫌茶叶味儿苦,常常念叨喝茶就是‘没苦硬吃’。”

“喝得少了,自然了解的就不是很多,可我祖父却是个好茶的,自己买的、旁人送的、自家投资的茶山产的……年年都堆积了不老少,可家里人就那么几个,喝不下的、不新鲜了、放的忘了也是常事儿,我那姨爷爷姨奶奶也不是什么细致人,大概是拿错了。正巧,下次再来,我给您带些好茶,您帮着掌掌眼,顺便也帮我们清清茶仓。”

傅珩之这话说的漂亮,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他那个姨爷爷虽然在外是个溜光水滑的局长,走哪儿似乎都举足轻重,可在家,兜里却是留不住半个大子儿。

再加上,楚茨早些年是军人出身,与那些站岗放哨手上没沾过血的军人可不一样,他二十左右岁的时候,可是正经八本上过华越战场、立过顶顶战功的,家里小盒里存着的功勋章能摆一大摞。

当年他与身为战地记者的叶萋萋,便是因此而结了缘。

只不过,武的他行,文的就差了点意思,刚开始退伍进警署工作的时候,之所以没因为那个耿直的臭脾气被人打死,多亏了身为“润滑油”的叶萋萋帮衬。

可楚茨性子直,还有点军人天性中的善良和鲜少入世的木讷。

刚开始进警署的时候,他没少挨坑,要么就是大手一挥,拿半个月工资请兄弟们喝酒,要么就是自己掏钱贴补受害人,甚至当时猖狂的乞丐骗子团伙因为他天天来警署门口晃悠。

在叶萋萋发现问题之后,就开始直接联系了他上头的领导,打那开始,他的工资便直接不经他手了。

他直接混到连买包烟,都得找媳妇儿申请批款了。

只是,好在,楚茨耿直却不执拗,他自知自己不足,因此凡事儿会听媳妇儿劝,倒是没有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劲头儿。

这日子,也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只不过,虽然平日里不缺吃不少穿,也没受过亏待。

可由于他手头一直很紧,也就让他养成了省吃俭用的性子,说白了,其实就是沾点儿抠门,恨不得把一块钱掰成十份花,搞得一个堂堂局长,吃个煎饼都得划划价。

陈年绿茶又不是不能喝,只不过口感没有新鲜的好罢了,依着他的性子,还就真有可能明知道这茶陈了,还舍不得就这么直接丢了,所以才屁颠屁颠拿来一部分分给这个相处数十年的老伙计,还不忘顺口吹嘘一下他媳妇儿。

何人斯对自己这个老友的性子心知肚明,咂了咂舌,瞧着傅珩之,一脸嫌弃:“你这小子,虚头巴脑的模样跟你那个油嘴滑舌的爹,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嘴上让人挑不出半点儿茬儿来。”

“倒是不如多跟简家这丫头好好学学,虽然不会说人话,但是至少让人听着觉得实在。”

“至于茶叶还是算了吧,我们这些老家伙,好不容易熬到这个年头了,哪敢拿群众的一针一线?到时候万一被查办提前退休,我可是哭都找不到地儿哭去。”

“你们今天来,也不是来看我这个老头子、跟我喝茶的吧?东西就在这儿,自己看看吧。”

他说着,把早就准备出来的一沓笔录,放到了茶几上。

傅珩之扬了扬唇,没接茬儿,这话的确是说的漂亮,但是也不过只是漂亮话,如今上头查得这么严,别说茶叶这种价格虚高的物件,便是拿包盐,都可能会被三方会审,即便是他真敢送,何人斯也不可能会收。

从这人一把年纪还开着一辆八手奥拓、全身上下找不出半个logo就能看得出,这人是个颇为爱护羽毛的清官。

何人斯这人虽然自称是老家伙,可不过才五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像是个温润清秀的书生,即便是说他四十出头,也是没人质疑的。

那头茂盛黑亮的头发,无论何时看他,都被梳理的一丝不苟,身上熨烫板正的老式西装和手里捧着的双层玻璃保温杯,即便并非是什么有名的牌子,在他的身上也显露出了几分“厅里厅气”的质感。

楚茨眼瞅着离退休没几年了,下一任局长明摆着就得是眼前的这位。

瞧着他此时笑眯眯的模样,简不听不禁撇撇嘴。

好几次她手中拿到的官家内部资料,都是这位帮的忙,那些能泄露的、不能泄露的、编外人员没权限看的等等,这家伙简直就没个把门儿的,只要有求,他都分分钟必应。

以至于简不听这个所谓“线人”,都自觉有点不好意思,老觉得自己不查出点儿东西来对不起这老家伙似的。

至于楚茨,简不听也有幸见过,只不过,论起道行,可是比这位老狐狸差得远。

思忖着这些有的没的,简不听翻开了手中的笔录。

笔录问卷开头的名字,于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谷芝芝。

若是卢雨薇在这儿,定能认得出这个老熟人。

当初卢雨薇招呼来的体检团队,最后查出来的五个人中,其中有两个健康且有自理能力的小姑娘,并非处子之身,这谷芝芝便是其中之一。

而托了卢雨薇的“福”,谷芝芝还被带到警署去接受过侦询。

谷芝芝坐在审讯室里时,态度显得极为平和,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被官家从孤儿院逮捕的时候,她甚至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来。

只不过,她却一直没有开口,像个人偶娃娃似的,靠在椅背上抬头瞧着天花板的方向,谁跟他说话都不理睬,不知在看着什么。

直到叶央庭跟她说:“常九被捕了,你也不想让他,就这么老死在狱里吧?早日坦白可以从宽,我能帮你们申请减刑的机会。”

谷芝芝的神色有了些反应,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略显混沌的眼眸定定的看向了叶央庭。

“你知道么?他被捕的时候,正在d家挑钻戒。”叶央庭和身边的女警岑药药先后拉开谷芝芝对面的椅子,坐了下去。

倔强的少女眼眸顿时溢出了水花来,那水色似乎冲刷掉了眸底的雾气,同样泄露出了她心底的酸楚。

d家的钻戒,是她曾经跟常九提过的,那家店的广告语宣传的响亮,据说男生一生只能送给同一个女孩,是需要身份登记的,象征着,送了便是要许诺跟她在一起一辈子。

没有任何一个女孩能免疫这句广告语带来的杀伤力,她同样如此。

说来也巧,节目组去天使孤儿院录制那天,刚巧赶上她的十八岁生日。

因为常九提前答应了要送自己d家的钻戒,却转而因为钱没到账手头拮据,而送了一条相对便宜不少、且还是二手的YoiGa家的项链,她跟常九大吵了一架,在生日当天不欢而散,甚至最近一直在冷战,没能见面。

万万没想到,再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会是这般光景。

她垂眸看着想看清楚自己手腕上银白的手铐,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怎么都看不清晰。

那手铐被滴下来的泪珠子打湿,光泽变得更加明亮晃眼,恍惚间,她似乎能从这抹银白中,看清自己这荒唐的一生似的。

谷芝芝如其他很多天使孤儿院的孩子们一样,是出生后没多久便来到了这里。

只不过,她并非是被丢到天使孤儿院门口的,而是被谷一凡千里迢迢捡回来的。

那时候的天使孤儿院,孩子还不多,至少还没有多到让谷一凡和李玉慈分不出半点心神来。

而当时的谷一凡,还没有彻底放弃自己的写作事业。

为了让孤儿院条件更好些、能多赚些钱,他接受了编辑的提议,去全国各地开办签售会,谷芝芝就是他途经x市时、忙完的闲暇在登山路上捡到的孩子。

x市是当下华国最有名的“天价彩礼”的省份,只不过,世人只聊“结果”,却不曾理会“前因”。

在过去,所谓“学堂之上无罗裙,弃婴塔里无男婴”,最初指的便是“溺女之风”盛行的x市。

只不过,这所谓的“溺女”,并非指的是“溺爱女儿”,而是指“溺死女儿”。

此行的初衷不止是因为当地人重男轻女的思想过于根深蒂固,还有当地“奢嫁”风潮盛行的缘故。

普通人家的女儿可以赚聘礼钱,而贵族们的女儿要赔嫁妆;社会地位越高,嫁妆也越多。

嫁妆成为女儿间接参与娘家财产分配的方式,这与传统社会家产诸子均分制相悖逆,富有之家为了防止女儿分割家产,往往采取溺女的方式,来维持家庭原有的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

于是,上层贵族为了家产而杀死女儿,底层农民因为重男轻女的传承选择杀死女儿。

以至于x市男多女少,许多男人寻不到妻子,而许多养育了女儿的人家,即便开出了天价彩礼,也多的是人趋之若鹜;而男性们由于需要支付天价彩礼,家中有姐妹的,更是漫天要价,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风气日益浓厚,经年演变后,才有了当今的面貌。

而谷芝芝便是其中之一的受害者,也是难得的幸存者。

她是幸运的,只是被遗弃到了荒无人烟的山坳里,并没有如其他姑娘们那般,被直接溺死,也侥幸嚎啕的哭声没能吸引出来觅食的野兽,这让她有幸被出差至此、傍晚时爬山散步的谷一凡,带回了天使孤儿院,让她能够健健康康的长大。

谷一凡给她取名谷芝芝,据说是翻了许久的典籍后,找到了一首诗句,“灵芝无种亦无根,解饮能餐自返魂”,芝芝二字,也寄托着老院长对她的殷切期许。

同时她也是不幸的,在孤儿院这种地方,即便谷一凡竭尽全力的想给他们一个有爱又幸福的家,可条件实在有限,孩子们能做到的也不过是“活着”二字。

可是,身为一个健康的且脑子清醒正常的孩子,只能这般疲惫的活着,对她来说便已经算得上是看不到尽头的无尽煎熬了。

与其他的健康且脑子清醒正常的孩子们一样,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需要每天照顾难以自理的弟弟妹妹们,如此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孤儿院的环境并不好,因为打她记事起,孤儿院就已经有很多个孩子了,他们大多数都是些身患重病、生活难以自理的孩子们。

有些病症看不出端倪,可是言语稍一不对、引得对方有些大的情绪波动,便容易诱发对方的病症;有些孩子,一起玩着玩着,就能到底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而有些孩子,身上长着畸形的肿瘤;还有些孩子,两颗头颅共同拥有着同一具躯体……

读书之后,谷芝芝听着同学们偶尔谈到“被恐怖片吓得做了一宿噩梦”之类的言辞,都不以为意,她所见过的、身边的孩子们,有些还不如恐怖片里的鬼魅长得顺眼。

儿时不知事的年纪,她也曾想过,等自己未来赚了大钱,定然让老院长过上好日子,请很多很多的护工,给那些如她一般健康的弟弟妹妹们,一个完整愉快的童年,定然不让他们如当下的自己一样,每天只有干不完的活和近乎惊悚的见闻。

可在她越长越大的时候,她才发现,儿时的自己到底有多么天真。

都说地府十八层,层层皆苦,可她却觉得,地府再苦,也不如自己从小长大的这方寸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