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我本身就不是什么乖巧懂事的好孩子,我就像落入深海的淡水鱼,与我不负责任的父母流着一样腐臭肮脏的血脉,从根儿上就是烂的。”
少女懵懵懂懂时,倒还好些,年少不知愁滋味,即便是每天忙忙碌碌的辛苦,也嘻嘻哈哈的,觉得开心。
可随着见得多了,听的多了,看得多了,她的心态便不同了。
像是得到了恶意滋养的藤蔓,逐渐开出了染着血色的花来。
谷芝芝第一次对“美”有朦胧的概念时,是因为小学时班上的那个“班花”。
她到现在都还清晰的记得,那个小姑娘容貌的模样。
那是同学们公认的最漂亮的小姑娘,肌肤白净透亮极了,仿佛电视剧中提到的羊脂玉珏在她面前都弱三分颜色。
她精巧的鼻骨上,长着一颗喜人的小痣,衬得她颜色更加秀气可人。
谷芝芝记得,那姑娘在儿童节时曾经穿过一条漂亮的公主裙,那是谷芝芝从未见过的款式,裙摆的布料看上去丝滑柔软,泛着淡淡的光泽。
谷芝芝其实是想伸手摸一摸那料子的,即便自己不能把它穿在身上,摸一摸也是好的。
可是她不敢,生怕碰坏了,被老师责罚,若是让她赔,她可是万万赔不起的。
那时候的天使孤儿院的老院长已经过世了,孤儿院里只有院长妈妈一个人撑着了,招聘护工的事儿还没什么显着的进展。
院长妈妈根本顾及不到所有孩子,每天忙得团团转,没几个小时能得空休息。
更何况,那时候院长妈妈正忙着筹钱,给命悬一线的小马弟弟做手术,谷芝芝如何忍心给她添麻烦?
于是在那个像仙女一样的女同学,被一群人簇拥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谈笑时,谷芝芝独自站在不远处眼巴巴的看着,模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从小到大,无数次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看着其他同学炫耀着自己新买的名牌球鞋,看着其他同学三言两语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看着其他同学戴了漂亮的电子腕表……
小时候她不懂,后来长大些,她才想明白,那艳羡和酸涩大概是自己的虚荣心。
可身为一个孤儿,哪里配有什么虚荣心?
从头到脚,她又有什么能炫耀的呢?就连学习成绩,也不过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
谷芝芝是想要认真学习的,可有时候,人的成功要靠的未必只有努力,还有时间、天赋和运气。
可惜,谷芝芝尽管有两百分的努力,却只有不及格的天赋和跌入谷底的运气、以及堆满了各种活计的贫瘠时间。
更何况,那时候的老师们个个都在补习班有兼职,也因此,上课时只讲皮毛已经是教师们公认的潜规则了。
谷芝芝本身先天条件就一般,又没有充裕的时间自学,更没钱去上什么补习班,读书成绩自然当不成什么黑马。
每次她都这么静静地看着,像个地沟中的老鼠一样,暗戳戳的窥视着旁人正常的生活,幻想着若是自己没有被亲生父母丢弃,大概那就是自已人生最原本的模样。
她原本以为,等以后自己见得多了,便习惯了,麻木了,心里也就不会再因为这些“小事”不舒服了。
可是她错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那站在一旁看着别人的幸福的感觉,就像是窗台上堆砌的浮尘,如果放任不去管它,只会堆积的越来越厚,最后浸入皮血肉渗入骨髓,成为顽固的污浊,若是再想去清理,便只能刮骨疗毒,撕掉一层血淋淋的皮肉来。
后来,她的心态再度发生变化。
那具体是几月几号,谷芝芝已经记不清晰了,总之那并非是个特别的日子,她只是记得,那个午后比往日更炎热些,大概是伏天里的那日,即便坐着老实不动,身上也总是觉得黏糊糊的,让人恨不得直接泡在冷水里不出来才舒坦。
那时候的孤儿院还没有安装所谓的空调,连风扇都寥寥无几,大家解暑,更多靠的是闹市路口发传单的小姑娘,好心送的那一大摞塑料大扇子。
那扇子上印满了广告词,虽然不好看,质量却好的出奇,即便有不懂事的小弟弟妹妹们乱抓乱咬,也不会坏掉。
孤儿院的日子拮据,用水也是紧张着的,那时候尽管有太阳能淋浴间,可是因为人太多了,每月水费也都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因此,大家用的时候都很节俭,恨不得一盆水洗十来双手。
年轻小姑娘哪有不爱干净的?尤其是那时候的她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
因此,像是洗手洗脸这种事,她都尽可能的到学校去做,在她的学校里,有个室外的洗手池,平日里上学,她就把院长妈妈送她的那块小肥皂放在小盒子里,搁书包里贴身带着。
一次两次倒是还好,时间久了,同学们便都发现了端倪。
谷芝芝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没多久,就在学校传扬开了。
那时她才发现,原来做隐形人不是最痛苦的,最让人难过的其实是,大家的目光似有若无的凝聚到了她的身上,她却明显感觉不到任何善意。
“嘿,我听说你们孤儿院都是住通铺的,而且是男女混睡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的么?那岂不是……嘿嘿……”
“以前只以为你就是穷酸,没想到竟然还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污言秽语饱含着难以忽视的恶意,那些“童言无忌”似乎像是戳在她柔软心头的利刃,痛的她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似乎突然就成了个红人,活跃在很多人的言语里,成为了许多人闲暇时的谈资笑柄,似乎随便什么话题,都得把她拉出来踩上几脚,他们心里才会舒服。
“你爸不是给你报了不少的补习班么?怎么这次小考成绩还考成这个鬼样子?连班里前十都没进去?”
“无所谓,英语好就可以了,以后去留个学,混个文凭,反正早晚得进自家公司,成绩好不好也就那样。”凉薄的声音带了些许戏谑,“人生的分水岭不是高考而是羊水,好好学习是穷逼出头的赛道,该珍惜这条路的人可不是我……”
那鄙夷的视线恍若实质,刺得她鼻腔酸涩,可却毫无办法,她根本没有反抗的勇气,那人已经连续三年获得市三好学生的名誉了,是个很讨老师喜欢的孩子,她自己长得平平无奇,做事畏畏缩缩,成绩一言难尽,即便真的闹起来,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而孤儿的身份,就像是古时犯人脸上的刺青,无时无刻都镌刻在她的身后,如影随形,就好像被父母抛弃不是父母的过失,而是她有罪似的。
那之前,她是个做事没有条理的人,白天上课的时候总是把东西都翻出来,用完了也不记得放回包里,而是随手塞进抽屉里,而每次到了放学的时候,才开始着急了起来,总是要磨磨蹭蹭许久,才能把东西彻底收拾好。
有一次,她因为折腾的时间最久,最后一个离开了教室。
谷芝芝并没有把这事儿当成什么多大的事儿,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倒是觉得,那天是她的幸运日,因为孤儿院里来了一位阔绰的好心人,那人送来了不少的物资,其中有些造型很可爱的新文具,她也幸运的被分到了一份。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她的班主任老师,刚好丢了一块手表,据说是放在了讲台上,而谷芝芝,是那个最后离开的人。
教室里是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因此,第二天,谷芝芝便一脸茫然的被带进了办公室。
问询她的并非是一直垮着脸的班主任,而是她最喜欢的那个温柔漂亮的美术老师。
“手表不是我偷的。”这句话被她哭着重复了很多遍。
但是美术老师依旧不相信她,把她扣在了办公室里,一个劲儿的跟她说:“当时教室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是最后离开的,那手表不是你拿的,还能是谁?没关系,你只要把你拿了的东西还回来,老师们是不会生你的气的……”
穷就是原罪,她穷,她是孤儿,她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偷东西的人就应该是她。
若是她也是什么公司老板的孩子,就算她昨夜住在了学校,怕是也没人会问她是不是偷了东西吧?
可事实是,她什么都不是,甚至老师们用来吓唬别的孩子的手段——“把你们家长叫过来”,在谷芝芝的身上,也是行不通的。
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听她的解释,她们甚至都不愿意再去多问问别人。
小小年纪的谷芝芝,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痛苦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蚕丝,包成了一个厚厚的茧,无论她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那茧的束缚。
“是我。”她承认了,如果不承认,她就要继续被圈进在这办公室里,接受以往最喜欢的老师温柔的指责,她突然发现原来温柔也能让人如此痛苦。
更何况,她的脑子本来就慢,若是再耽搁下去,她就更跟不上课程了。
她哭着把自己分到的新文具一样一样拿出来,然后最终终于松了口气的美术老师,把她放回了教室上课。
美术老师像是完成了一件来自班主任的郑重委托一样,她不曾思考过为什么丢的是手表,还回来的却是些花里胡哨的文具,她似乎只为自己找到了“罪魁祸首”“小偷元凶”而感到开心,或许她心里,还得为自己拯救了一个无知少女而感到沾沾自喜。
毕竟她那时的笑容欣慰极了,谷芝芝至今都还记得,美术老师的那张脸,清秀漂亮,唇角的笑意温柔亲切。
只是,谷芝芝莫名觉得那温柔看着比恶鬼还可怖。
她的日子似乎没变,似乎也变了。
班主任看她的眼神无时无刻不藏着难以忽视的厌恶,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恶心的脏东西似的,就连美术老师的眼神也变得无比的耐人寻味。
那时,学校的厕所并不在教学楼里,而是在百米开外的操场那头,想要过去,光是走的,下课时间根本就不够。
某日阴雨天,班主任嫌弃孩子们进出,把教室弄得脏兮兮的,因此,便让想去厕所的孩子们,让她探手按一按小腹,是否是真的硬邦邦的有便意,待她确定过了才肯放人。
而轮到谷芝芝时,跟其他被批准去厕所的同学们一样,是跑着去了厕所又跑了回来,却偏生被她骂上一句:“野丫头就是没家教,不出去野一圈儿难受是吧?”
那时谷芝芝才明白,被人讨厌的人,连去个厕所都是错的。
最终,那被压制着的情绪爆发在某个寻常的夏日午后。
她一如往常的在学校的洗手池洗手,将凉水用指尖弹上自己的身上,期颐着能驱散些夏日的燥热,当时班上有个最是调皮的男孩子,不知打哪儿找了个脏兮兮的破水桶,灌上了半桶水一股脑的朝着谷芝芝泼了过来。
“嘿,你不是热么?哥们儿帮帮你!”话音刚落,周遭人奚落的爆笑声便应声而起。
虽然她躲避及时,可大半的裤腿和脚下的那双凉鞋,也被淋了个正着。
那是一双男生款式、甚至称不上好看的黑色魔术贴凉鞋。
在孤儿院的女孩子,平日里都是一副“假小子”的装扮,无论的头上的短发,还是脚下的凉鞋。
她长那么大,还不曾扎过辫子,也不曾穿过裙子。
谷芝芝不止一次在心底偷偷羡慕其他姑娘,可长发不好打理,打扮的太漂亮,也不安全。
虽然同样是鞋子,但是男生的款式比女生的款式要结实实惠不少,因此,孤儿院里的男男女女穿的都是差不多的款式,那是院长妈妈特意去找了一家鞋厂批发来的。
小孩子的个子和脚长得本身就快,孤儿院的孩子也多,把衣服鞋子穿坏了或者穿的脏到洗不出底儿,都是常见的事儿,因此,在这里,衣服鞋子属于是快消品。
因此,与其买些质量更好的多花些冤枉钱,还不如把钱存起来花在其他更重要的地方。
基于种种考量,院长妈妈选购的这批鞋子都是性价比很高的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