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官眷现在何处？”
两侧灯笼光里，一人快步走到刘副统领身旁：“最西侧和最南边的冷宫里都有，世子已命人陆续护送她们出宫了。”
队伍停在两道小门的交汇处。
正前方小门后，一个妃色宫装的女人在两名宫女的簇拥下同样停下脚步。
“瑜妃娘娘。”向刘副统领回话的人唤道，退了下去。
见她有几分眼熟，刘副统领持刀直立，双目微凝：“你是？”
“佛木塔监工陈瑛令之女，陈瑜。”
一身后妃打扮的女人略低了低头：“有劳刘副统领前来搭救，各位朝臣的官眷我已按照世子吩咐，送她们出宫了。”
好一会儿，刘副统领才恍然大悟：“原来阿蒙早有安排。”
“嗒，嗒。”
水滴落在木板上。
一连按了十几下黎昭昭的手微微抖动，再一次用力地按下去，姬雪终于吐出一大口水，仰起上半身张大嘴巴吸气。
黎昭昭跪坐在一旁，擦了下刚刚滴落在眼尾的水渍。
“我们这么走下去可能不行，”她抬头打量四周，“我想到一个能出去的办法，不如先试试……”
姬雪睁了睁眼，无力地合上。
黎昭昭继续道：“镇心符可以变换栈道，这里前后相隔的机关大约五百米，只要我反复用镇心符开启、变换栈道，等到这里的木头机关承受不住水流的压力破出一道缺口，那时候我们就能找机会出去了。”
姬雪趴在地上没有声音，黎昭昭拍了拍她的脸：“喂，你醒醒，别睡着了。”
见她毫无反应，黎昭昭只能先拉着她的手臂搭到自己背上，再背起她，慢慢向五百米处的机关凹槽走去。
她们走得极慢，湿冷的木板地有些打滑。
“喂，你别睡了。”
“睡着了会死的，”黎昭昭背着她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你不是说出去以后不会放过我吗，你要是死了，不就没机会了。”
“喂。”
“……”
姬雪终于抓了一下她的衣领：“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黎昭昭停下来，把镇心符按进凹槽内：“随便你吧。”
很快，凶猛的水柱冲了下来。
“轰——”
黎昭昭在水流冲过来的一瞬迅速沉到水底，从水底游到另一处凹槽，再次按下镇心符，水便逐渐排了出去。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甬道内的水排得干干净净。
黎昭昭喘了口气往回走，继续重复刚才的操作，整个过程中她始终背着姬雪，防止她被水流冲散。
三次、五次、七次……
反复两个方向的冲击震得木壁发出“咚、咚”巨响。
……
黎昭昭在水里泡得几乎麻木，甚至连冰冷的水温都感受不到了，只感到疲劳和困倦，姬雪在她背上似乎没了气息。
“喂，醒醒，别睡。”
“不能睡。”
她呢喃着说完这句话，软软地向下倒去，巨大的水流顿时淹没了她。
许久，甬道内的水再没排出去。
风里的血腥味淡了些，宫里喊打喊杀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变得微弱，直至消失。
夜色却显得愈发黑了，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两声清越的笛音。
悠悠扬扬，哀哀婉婉。
十三暗中跟随一名小太监来到西宫尽头，远远站在宫墙上看见舒华依偎在姬如晦怀中，他放慢了脚步。
望了好一会儿见她没事，十三悄无声息地转身，口中涌出大股大股粘稠的液体，身上伤口处的血有些已经凝结成痂。
风从墙上拂过。
“十三！”
凄厉的呼唤声。
嗅到风里浓烈的血腥气，舒华只在宫墙上看到一点缥缈的影子，立即推开姬如晦，疯了似的追上去。
“十三！”
“十三你回来！”
舒华大喊，破碎的衣袍在风中飞舞。
姬如晦望了眼宫墙上那一点黑影，沉声吩咐身边的侍卫：“看住公主。”
十几道身影拦住舒华的去路。
姬如朝十三追了上去，毫不犹豫，抽出剑刺向他的心脏。
十三闪身躲过，整个人些微晃了下。
主仆二人一句话没说，面对面拼斗起来。
十三体力早已支撑不住，手中亦无兵器，被姬如晦硬生生刺中好几处，身上凝结的血窟窿里又流出新的血。
他跪倒在地，双目满布猩红血丝，喘息声犹如野兽濒死的嘶鸣。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姬如晦杀死的时候，姬如晦却停在原地，同样大口喘着气，不知是生气，还是冷笑。
他往十三面前丢了一把剑。
十三看着他。
“十三，”姬如晦用极其压抑的语气开口道，嘴角又带着一点笑，有些狰狞，“你是昆仑奴与汉民生下的异种，从出生开始便比寻常人更低人一等。”
“但你武学天赋却强于所有人，甚至，强于我。”
“可惜，从没有人愿意把你当人看，比试时你永远被分配最低劣的武器，有时候，他们就连一把像样的武器都不给你。”
“……”
十三的喘息声轻了些，眼神失去聚焦。
以为姬如晦要对他讲些恩情一类的话，不想姬如晦只是道：“把地上的剑捡起来，这一次，我给你一个公平对决的机会，就用你的命，和我的命。”
“……”
十三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拿剑。”姬如晦已提剑走了过来。
十三慢慢地拿起剑。
下一刻细长的剑影落下，十三持剑勉力去挡，气力中已无一丝一缕杀意，他仅凭本能去抵挡招式，身上多添一两道伤口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感觉。
姬如晦却越来越快，几乎招招直取要害，杀意在剑锋上乍然迸裂。
“当——”
他一剑削断十三的剑，长剑直接没入他的胸口。
周围似乎比之前更加安静，一切都沉寂下来。
十三又听到了宫墙上那道清越的笛声。
悠悠扬扬，哀哀婉婉。
哦，原来是儿时村子里的奴隶们用嘴唇吹树叶的声音。
同时也是唤小奴隶们归巢的声音。
如此宁静，如此动听。
宛如从梦中吹来。
“将军。”十三听着那笛音，身形晃了晃。
他低头看见胸前的长剑，不去看姬如晦：“您对属下的恩情……十三……来生再报……来生再报……”
“……”
长剑刺得更深了一寸。
“十三！”
“十三！”
视线模糊不清的前方，呼喊一声比一声凄厉。
舒华在长长的巷子里没命地奔跑，她摔倒在地，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姬如晦将剑从十三的身体里抽出来，回身望向舒华。
剑上淅淅沥沥的猩红滴落下来。
舒华的哭声顿了一下，紧接着，一声痛苦的哭嚎从她喉间溢出：“十三，不要……”
姬如晦的目光冷下来，回身扬起手中长剑，似乎还要朝十三身上补一剑，然而再次直面濒死的十三时，他的剑却犹豫了。
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刺下这一剑。
他身上早就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了。
正在犹豫之时，姬如晦听到一声细微的摩擦，像是从身后传来的什么动静。
他没刺下那一剑，转身看向舒华，却见她手里举着一把弓弩，弩上还剩两支羽箭。
心口一阵冷凉，同时淌下一股黏腻的温热，姬如晦终于低头看向胸口，未穿铠甲的衣袍之下，一支两寸粗的箭矢扎在上头。
正中他的心脏。
姬如晦不可置信地倒退一步，用剑撑在地上。
他再次远远地望向舒华，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感觉，另一支箭已破空而来，再次扎中他的心脏，牢牢的，穿透而过。
意识仅停留在这一刹那，姬如晦在地上立了一瞬，轰然倒地。
舒华丢下弩箭从他身旁跑过，扑到十三身上想捂住他流血的伤口，可是那些伤口太多了，怎么捂也捂不住。
他到处都在流血，整个人血快流干了。
舒华战战兢兢背起他，往宫墙外跑：“十三我带你去找太医，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太医，十三你再等一等，等一等……”
十三贴在她的后背上，血渍渐渐浸透舒华的衣袍。
冷宫的巷子长得走不完。
舒华心里越来越绝望，边哭边拖着十三往前挪：“十三，十三你说话呀，我以后再也……不骂你呆……不骂你像块木头了……”
“十三你说话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走的这些天我父皇死了，母妃不在了，舅舅也不在了……没有人爱我了，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我只剩下你了，你能不能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啊……”
“十三……”
舒华一声声哭道。
终于，她肩膀上的衣袖被他轻轻碰了一下，舒华惊喜地转过头，便见十三睁开了眼睛，和平常一样木木的，却很温柔：“公主，卑职来迟……让您受委……屈了……”
他抬起手，想去抚摸她脸上的伤痕，却猛地一下落了下去，合上了双眼。
肩膀上的重量骤然变沉，十三从舒华的背上滑落，像一具假木偶那样掉在了地上，
“……”
舒华抓住他的一只手，眼泪流不出来，哭也哭不出声。
只能俯身死死抱住他的尸体，将头埋在他的胸口。
许久许久，久到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时，才终于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