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堆积散落的衣物,脚步声匆忙围拢来。
快跑到亭子前时,老太监喝住身后的小太监:“你们都在这里等着!哪怕一只苍蝇都给我逮住了!”
他屏住呼吸走过去,先是看到衣不蔽体的小宫女碧痕,而后是衣衫凌乱的赵宣誩。
碧痕早已醒了,身上盖着外袍半遮半掩,一手捂住胸口的衣襟,眼见有人来,她没有起身的意思,依旧半躺在赵宣誩身边。
她低头看一眼赵宣誩,又偷偷看一眼外头的太监们。
负责值守的老太监此刻有些焦头烂额,复杂的眼神迅速扫了一眼碧痕,轻声禀报道:“陛下,容妃娘娘来了。”
“……”
碧痕缩了缩身子,但就是不肯起身。
“陛下,容妃娘娘来了。”老太监提高了声调。
赵宣誩醒来,看见一抹略显娇羞的脸庞。
他发了好一会儿怔。
“陛下,”亭外的老太监再次高声道,“南阳郡主昨日抵达京城,一大早便在宫外等候面见陛下,可要老奴派人去传?”
赵宣誩彻底睁开双眼,眸光湛亮,神思清明。
“陛下……”碧痕随着他起身,绵软地唤了一声。
她正要给赵宣誩再递上一个眼神,却发现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阴鸷而冰冷,像看什么肮脏污秽那样嫌恶地看着她。
碧痕心头一惊,话全吓回了肚子里,默默抱着衣衫退到一旁。
“容妃娘娘。”
老太监弯下腰,一队宫女走过来,中间为首的是高贵大气的容妃。
容妃看了一眼碧痕,方才跪下向赵宣誩行礼:“陛下。”
见到她赵宣誩的脸色好了许多,面无表情地起身,左右宫人忙捧上衣物,容妃亲自为他更衣。
“昨夜碧痕冲撞了陛下,”容妃温柔地笑,“回去臣妾一定好好教导她,请陛下恕罪。”
两个宫女要将碧痕拖下去。
“陛下!陛下!奴婢昨夜不是有意冲撞陛下!”碧痕不肯走,“是陛下一直拉着奴婢,不肯让奴婢走,陛下还……还一直唤奴婢梨梨。”
容妃正为赵宣誩整理衣襟,便见他猛然转过头看向碧痕。
瞳孔完全暴露出来,迸发出阴沉沉的怒气。
“是……是陛下这样唤奴婢的。”
碧痕结结巴巴还要说,容妃的贴身侍女走过去挥手甩了她一耳光:“贱婢!你冲撞了陛下还敢狡辩!”
碧痕摔倒在地,脸上肿起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嘴角血渍洇开。
“陛下!陛下奴婢错了!”她哭着跪好,眼泪流下来的那一刻,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赵宣誩的目光闪了闪,语气忽然温柔了些:“别碰她的脸。”
侍女立即小心地走开。
碧痕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拖下去,杖毙,”
赵宣誩又道。
不待容妃整理好衣物,抬脚淡漠离去。
“陛下!陛下!”
碧痕撕心裂肺地呼唤他。
容妃的贴身侍女同几个宫女上前堵住她的嘴,碧痕这才乞求地去抓容妃:“娘娘救我……救我……”
“不是我不救你。”
容妃看着被按住的碧痕:“是陛下恼了你,碧痕,本宫一向最心疼你。”
“因为你这张脸,陛下来了我宫中也会多坐坐,”容妃抬起她的下巴,捏住,“原本一切都很好,你可以顶着这张脸一直被本宫宠着,纵容着,相安无事。”
“可是你错就错在,以为陛下会因为这张脸喜欢上你,呵呵……”
容妃松开了手,笑得愈发柔软:“他不过是想借你的脸,看看那个女人罢了,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从年少起便一直活在腥风血雨中,意志早已磨练得钢铁一般,所惦所念皆藏于心,从不肯示人,更加不会让人拿捏住软肋。”
“否则你以为满朝皆知他惦念已故的南阳王妃,会没有人投其所好,送一个一模一样的女子给他?”
“可你看多少年来,他可曾找过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子?天下之大,与南阳王妃相似,甚至胜于她的女子不知多少,哪里还轮得到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
容妃摸了摸碧痕的头:“因为陛下心里只有她啊,也只能是她,故而中宫之位至今悬缺。至于任何想模仿她,企图替代她的人,都只会让陛下感到厌恶,让他觉得被人窥探了心事。”
“下辈子,投个聪明点的胎吧。”
容妃笑着说完,几个太监将碧痕拖了下去。
赵雁归在宫外候了一整天,直到日落时分宫里才来人带她进宫,说是皇帝举办了家宴,命她一起参加。
原以为单独见上皇帝一面便能离开,没想到还要参加家宴,赵雁归忐忑又烦躁。
远远看去殿内人不多,应该都是赵宣誩的皇子皇女们,还有一些受宠才得以露面的嫔妃,赵雁归去时皇帝还未到,正中间的首座上空无一人。
她正要进去,却在门口碰上个不速之客。
赵闻璟迎面看见她亦是一愣。
“宫里果然藏污纳垢,什么样的人都有。”赵雁归嘴里嘀咕,只当作看不见他,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赵闻璟想截住她,身旁的太监先一步提醒:“大殿下,陛下到了。”
“陛下驾到。”
大太监高声禀报。
赵雁归被安排在最末尾的位置,只能远远看见一大堆人尾随皇帝走进来,身旁跟着一个紫衣华裙的宫妃。
赵宣誩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赵雁归,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自己的皇子皇女们训诫家常。
倒是那个赵闻璟一直盯着赵雁归看,不像其他皇子皇女那样去讨好赵宣誩。
赵雁归瞥他一眼,默默吃饭。
就在她吃得差不多在位置上打盹儿的时候,殿中忽有人唤:“南阳郡主何在?”
赵雁归睡得迷迷糊糊,脑袋在桌上一点一点。
“南阳郡主何在?”
脑袋差点儿磕在桌上,一旁的宫女上前唤赵雁归:“郡主,陛下在传唤您。”
赵雁归一个激灵站起来,殿中霎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尤其是赵闻璟,一副吃惊至极的模样。
“郡主,请到陛下跟前。”宫女提醒赵雁归。
赵雁归醒了醒神从容上前,越走离赵宣誩越近,同样的,赵宣誩也将她的容貌看得越来越清楚。
从她站起来的那一刻起,赵雁归便觉得皇帝的视线一直盯在她身上,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现在到了跟前发现是真的。
赵宣誩几乎一动不动盯着她,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一般。
“臣妹参见陛下。”
赵雁归跪下来向赵宣誩行礼。
赵闻璟险些直接站起来,一只手扶着桌案,另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头:“她是南阳郡主?她竟然是……”
容妃仔仔细细打量赵雁归的容貌,眼中疑虑不止。
“大殿下。”
因为母妃被陛下厌弃,赵闻璟在宫中的举止要比其他皇子更加小心,他的贴身太监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得不提醒:“大殿下,不可殿前失仪。”
赵闻璟只能将心中的震惊生生压下去。
然而殿中还是“哗啦”一声碎响,地上几只杯盘滚落下来。
众人顺着那些掉落的杯盘碗筷看去,大气也不敢喘,便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景帝赵宣誩突兀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赵雁归。
他的表情极其复杂,惊、疑、怒、喜、悲接连变换,甚至能让人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颤抖。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皇子皇女们没人敢去问景帝为何如此,宫妃们更加不敢。
就连容妃也察觉到此时的陛下不可触碰,识相地没有说话。
就这样静默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
“臣妹赵雁归参见陛下。”赵雁归又报了一遍家门。
“……”
赵宣誩仍看着她,慢慢俯身一只手按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扶着身后的椅背坐下来:“你是,皇叔的女儿?”
这不是废话吗?
赵雁归低头认真道:“回陛下,我就是南阳郡主,是您叫我上来的。”
赵宣誩再次沉默,面色变换不定。
容妃察觉到时机差不多,出声道:“陛下此次召郡主回京,一是见南阳王故去多年,郡主一人在封地无依无靠,二则念及郡主到了婚嫁的年纪,想亲自为郡主挑一门合心意的婚事,也不枉陛下与南阳王多年的叔侄情分,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赵雁归一脸安分乖巧:“臣妹没有异议,全听陛下安排,谢陛下对父王和臣妹的挂念之情。”
“陛下,”容妃这才转过头提醒赵宣誩,“郡主已经答应了,你瞧瞧到时候指谁好呢?”
赵宣誩沉默了半晌,气势终于镇定许多:“你可有人选?”
“依我看嘛……”容妃对赵宣誩低声说了几个名字,又看向赵雁归,“郡主才到京城,不妨过些时日先见见,再从中挑个合心意的夫婿。”
话音刚落,忽听赵雁归大声问道:“只能挑一个吗?”
“……”
殿内鸦雀无声,众人再次看向赵雁归。
“郡主说什么?”容妃没听清似的。
赵雁归再次大声询问:“就是这个夫婿,我只能挑一个吗?”
容妃面色一僵。
赵雁归又道:“我可不可以都要?”
“……”
殿中看向赵雁归的目光变得奇异。
好在容妃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僵了片刻便恢复过来:“自然是……不可以。”
“哦,”赵雁归一副可惜的语气,“那两三个总可以吧。”
众人:“……”
原本一直盯着赵雁归的赵闻璟别过头,有些恼怒。
见赵宣誩一直不表态,容妃只得淡笑:“郡主说笑了,夫婿可不是糖糕,喜欢便能一口气吃上许多个。”
“那好吧,多谢容妃娘娘教导。”
赵雁归行了个礼,暂且将指婚的事情混了过去。
赵宣誩忽然离席而去,直至宴席散尽也未曾回来。
宴席散后,赵雁归正打算离宫,却被一个老太监拦住:“郡主,陛下有请郡主。”
赵雁归随他到了一处偏殿,里头什么人也没有。
老太监退了下去。
赵宣誩从旁边走了出来,赵雁归立即跪在地上按照规矩行礼,赵宣誩半蹲下,仔仔细细看着她的脸。
“告诉我,”他阴恻恻地发问,“你的生母究竟是谁?”
想来她和娘亲长得实在太像,看皇帝的反应是瞒不住了。
赵雁归索性不再遮掩:“臣妹的生母,便是已故的南阳王妃,上任黎国公之女,黎昭昭。”
“……”
哪怕早已猜到,赵宣誩还是浑身一震。
“她人现在在哪里!”他厉声问道。
“我娘亲已经去世了,”赵雁归低眉轻声道,“十年前我八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
赵宣誩的目光闪闪烁烁好一会儿,瞪着眼睛:“你若敢有半句假话,朕必定派兵血洗南阳!”
“臣妹绝无一句假话!”
赵雁归迅速道:“我娘亲的确十年前就去世了,要不是这样,我父王也不会三年后跟着离世,陛下,我何必诅咒自己的父王和娘亲来骗你!”
“……”
赵宣誩看着她,仍有不甘:“告诉我,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赵雁归忍着心中的伤感,缓缓道:“刘伯公说,娘亲是因为在水下泡了太久的水,伤了根底,再加上体内余毒积压,生下我后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最终……最终油尽灯枯而亡,我父王多年遍寻名医也不过延长了娘亲几年的寿命。”
“娘亲走后,我父王起初看着没什么,后来却渐渐病倒,一直不见好,三年后……便也跟着去了。”
说到最后,赵雁归实在没忍住,掉下两颗眼泪。
“……”
赵宣誩听完后,情绪竟然一点点平静下来,没那么激动了。
“她还是走了。”他落下一声叹息。
赵雁归静静跪在一旁。
“你是她的女儿。”赵宣誩忽然伸出手,抚摸着赵雁归的脸庞,似乎在透过她看着黎昭昭,“梨梨,你骗我骗得好苦啊。”
赵雁归愣了一下。
面前威严不可侵犯的皇帝,流下了两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