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街热闹非凡,街上围得水泄不通,都在看那位千里迢迢被陛下召回来挑选夫婿的南阳郡主。
先是十几匹战马在前头开路,而后八九辆舆车载满鲜花,姹紫嫣红簇拥着中间一头四五丈高的长牙大象,象背上挂满绫罗纱帐,一个鹅黄色明媚娇俏的少女坐在中间,威风凛凛,贵气十足。
温驯的大象还在用鼻子不断往少女头上抛洒花瓣,香片漫天飞舞,衬得那座椅上的少女宛如神女下凡。
街上的百姓都对这一幕啧啧称奇。
春阳街因此堵得走不动路,京城里的许多官眷只能绕道而行。
正要进宫的潘玉娇提着鞭子从马车里下来,站在路中间甩了两下鞭子,也带了一队人马堵住春阳街:“什么乡野蛮荒来的郡主也敢挡本小姐的路!让他们给我闪开!”
街上的百姓一看到潘玉娇,顿时安静许多,早听闻她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名声,仗着她爹潘侯爷,以及宫里一位当贵妃的姨母,在京城里几乎横着走,连公主都要忌惮她三分,这位郡主怕是要倒霉了。
赵雁归在象背上支着下巴:“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你的象挡到我的路了,我要进宫去见我姨母,耽误了时辰我让你从像背上滚下来吃屎!”
潘玉娇喝道。
她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彪悍,周围的百姓无不摇头咋舌。
赵雁归似乎在象背上想了会儿:“哦,你爹是叫潘少昱吧?我听刘伯公提起过你爹。”
“你竟敢直呼我爹的名讳!”潘玉娇拿鞭子指向她,“我爹可是陛下亲封的勇冠侯,你也配!”
赵雁归支着下巴淡笑:“不是哦,论起来我跟你爹是一个辈分的,别说是直呼他的名字了,就算让他给我擦鞋,也是使得的。”
“就凭你一个乡野来的郡主?”潘玉娇冷笑。
赵雁归笑容更甜:“你爹以前还是个土匪呢。”
潘玉娇一愣,她最恨别人提起这茬,立即喝道:“来人啊,把她的花车都给我砸了!谁许她一个人占着春阳街的路了!陛下倘若问罪,自有我姨母去向他陈情!”
勇冠侯府冲上来几十人,赵雁归此次虽然带了些人,但大部分都在城外,再加上勇冠侯府的人都是身披战甲的精兵,赵雁归一时势弱,队伍被潘玉娇的人压制住。
见潘玉娇抓了自己的人,她干脆拔出短剑从象背上飞跃而下,与她打了起来。
潘玉娇从小习武,一手长鞭舞得密不透风,几次要打在赵雁归脸上。
两人正打得难解难分,远处一声高喊:“楚大将军到,谁敢聚众械斗!楚大将军到,谁敢聚众械斗!”
随着喊声渐近,一队步兵打头,紧接着从后头冲出来一队骑兵,将潘玉娇与赵雁归团团围住,平民百姓均被赶出了这条街。
将军府的人没动赵雁归,只牢牢控制住潘玉娇的人。
身披铠甲的中年男人这才从队伍中间走出来,面庞坚毅,神色纹丝不动,他扫了一遍底下的人,抬手挥了一下。
勇冠侯府几个领头的人当即被抹了脖子。
血溅当场,整条街鸦雀无声。
潘玉娇连大气也不敢出,她知道除了她爹,陛下同样倚重这位楚大将军,甚至赐予了他剑履上殿的特权,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
“竟敢当街冲撞郡主,胆子不小。”楚行风终于发话。
场面更安静了,生怕他一个抬手又要杀人。
正在这时,潘琅匆匆赶来,看到街上的尸体后大惊失色,忙向楚行风跪下告罪:“舍妹一时冲动冲撞郡主,请大将军恕罪!”
“让你爹来见我。”
楚行风看也没看他:“带着你妹妹滚。”
潘琅正要带着潘玉娇转身离去,却听楚行风又唤了一声:“慢。”
二人只得停下。
楚行风凉凉的目光落在潘玉娇身上:“我的侄女受了她的惊吓。”
“……”
潘琅立即反应过来,拉着潘玉娇上前:“快向郡主赔罪!”
潘玉娇愣了会儿,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咬着牙道:“臣女冲撞郡主,还望郡主恕罪。”
赵雁归哼了一声,没理会,转身走到楚行风马下,甜甜地喊了一声:“二舅舅。”
马上的中年男人面色一震,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年幼的黎昭昭站在他面前,扯着他的衣袖喊:“二哥,我要吃陶方伯家的十景点心,带我去北武场玩嘛。”
楚行风些微红了眼眶,碍于大庭广众,硬生生压了下去。
“走吧。”他招呼赵雁归,让人领着她往后面的马车上走。
眼看楚行风带着一大队人马护送南阳郡主离去,潘玉娇一鞭子抽在旁边的士兵身上,那人身上当即绽出一道血痕,绷紧了面庞不敢出声。
“岂有此理!”
潘玉娇恨恨道:“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什么!不就是个乡野来的野蛮人!”
潘琅打断她:“行了,你今日行事过于鲁莽,再怎么样她也是郡主。”
“我可是勇冠侯府的嫡女!”潘玉娇不甘心道,“她算什么东西啊!一个南阳王不知和哪个婢女生的女儿,她凭什么!”
潘琅回忆着方才赵雁归的容貌,竟是有几分像青州的那个青楼女子,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潘玉娇还在喋喋不休:“大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南阳王妃早在她出生之前就死了,她根本就不是南阳王妃的亲生女儿,楚将军为何要认她!那个郡主分明和他妹妹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妹妹是南阳王的正妃,南阳王的所有孩子便都是她妹妹的孩子,他为何不认,大将军不至于没有这点气量。”潘琅说道。
潘玉娇扭头便走。
“娇娇,你去哪里?”潘琅无奈地问。
“我要进宫去见姨母,”潘玉娇说着,又回头问潘琅,“大殿下可还在宫里?”
“在。”
潘琅轻声道:“你早些回来。”
潘玉娇在人群的簇拥下离去。
潘琅则望向赵雁归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
赵雁归跟着楚行风的侍卫上了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素雅打扮,形貌温柔的妇人,一看到赵雁归便抓住她的双臂:“小姐!”
喊了一声后,她对着赵雁归看了又看,方才回过神:“你是小姐的亲生女儿!”
“你是……月舅妈?”
赵雁归猜测道。
“哎!”月儿拿手帕拍了拍胸口,“是我,是我,你没认错,你是小姐的女儿!你果然是小姐的亲生女儿!”
“她这些年瞒我们瞒得好苦啊!”月儿双眼发红,泪水滚滚直下。
赵雁归低下头,神色落寞。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月儿不敢高声,只能在马车里拉着她低声问,“小姐这些年究竟在哪里?”
赵雁归沉默了一阵,方才缓缓道:“我听刘伯公说,娘亲是在佛木塔倒塌后第五年回到父王身边的,第二年便有了我,后来……可是后来娘亲在我八岁时还是去了,当时父王求遍了名医也没用,再后来,又过了三年,父王也跟着去了。”
“……”
月儿听后泣不成声,摸着赵雁归的头道:“可怜的孩子啊,叫你受苦了。”
哭了一阵又面露痛苦道:“你既然回来了,便随我一起去看看夫人吧……就怕、就怕……夫人还不知要怎么伤心呢、”
“我也不是故意要回来惹你们伤心的。”
赵雁归眼睛也有些红了:“父王临终前曾嘱托我,若无必要,不可回京,所以我知道你们,但是从来不敢跟你们联系。要不是陛下这次非要召我回来,我肯定就……一直待在南阳了。”
月儿控制住心中的悲痛,目光变得坚毅:“不怕,小姐和世子都已经去了,还怕他个什么!他还能怎么样!如今有你舅舅在,没人敢欺负你!”
“嗯。”
赵雁归乖巧地点点头。
潘玉娇到了容妃宫中,见她一脸气鼓鼓的,容妃好笑地摸着她的脸:“哟,什么事情让我们娇娇气成这样?”
“一个乡野来的郡主,根本不配让我生气!”
潘玉娇瞪眼,把鞭子丢在地上踩了一脚。
容妃拉着她坐下,让她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脸上始终笑意温和:“我当是多大个事呢,你和那个南阳郡主置什么气,她又碍不着你什么。”
“再说,”容妃款款道,“南阳王当年还是世子的时候,也算对你父亲有恩,哪怕郡主是婢女所生,那也是南阳王的女儿,咱们不该那样对人家。”
潘玉娇经过一番劝解,心里头好受了些:“姨母,你说的在理,但是我还是不喜欢和妾生的女儿做朋友,我以后不理她就是了。”
“吃点心吧。”容妃没有多说。
宫女们依次摆上点心,潘玉娇吃到一半,容妃怀里打着团扇,忽然叫住一个宫女:“阿兰,碧痕哪里去了?”
被问话的宫女浑身一颤:“回容妃娘娘,碧痕、碧痕她……”
“又去晴雪园采梨花了?”容妃轻笑,“早先三月份她便在采梨花,如今已经入秋了,还要采梨花么?”
宫女立即跪下道:“娘娘恕罪!我们也不知道碧痕在哪里!她让我们、让我们帮忙值守,我们不敢不听她的。”
潘玉娇听了一阵,想起来碧痕这个人:“姨母,是不是你宫里那个长得很像已故南阳王妃的宫女?我听说有一次陛下见到她,盯着她看了许久,是不是因为那次,那个贱婢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肯定仗着那张脸勾引陛下去了,所以才敢擅自离开!”潘玉娇气愤不已,“姨母定要好好教训她!”
“宫女有这样的心思是人之常情。”
容妃却一点儿也不生气,端起茶来轻轻喝了一口:“长得像南阳王妃也的确是件好事,不过,她非要往陛下身边凑,可就不一定会是一件好事了。”
“你且替姨母瞧着吧,瞧瞧我宫里这个丫头如何飞黄腾达。”
她笑了笑,对地上那个宫女示意:“不怪你们,下去吧。”
宫女匆匆退下。
一个老太监走上台阶,又走下去,最后在一座亭子外停下。
“陛下,大将军府那边差人来禀报,说今日天色已晚,南阳郡主已在大将军府歇下了,明日才能进宫面见陛下。”
无人应答。
老太监又禀报了几声,只得暂时离去。
赵宣誩从前时常在园中的亭子里喝醉,独自一人盯着树上的梨花飘落下来,不许任何人打搅,也不许任何人多嘴说些什么,只是一个人沉默静坐,一待便是一整天。
这几年有了容妃娘娘才好些。
今日许是听到南阳郡主进京的消息,又勾起了他的心事,这才又跑来喝醉了。
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
“咱们陛下心里苦啊,”老太监嘱咐小太监们守好园子,莫让人搅扰他,“从前他还是太孙的时候,便为了南阳王妃狂饮宿醉,如今她已故去多年,陛下还是这样。”
“唉……”
老太监叹息着离开,去向大将军府的人回话。
他走后不久,一个小宫女偷偷从园子后面溜到亭子里,先是小声喊了几声陛下,见赵宣誩没反应,她跪下来一步一步爬到他身边:“陛下?陛下?”
赵宣誩睁眼,月色下烛火摇曳。
“陛下?陛下?”
有人在叫他。
赵宣誩睁了睁眼,叫碧痕的小宫女跪在他的面前。
秋日正是萤火纷飞的时候,赵宣誩眼中映着扑扑烁烁的萤火,恍惚看见她双手举起一个荷包:“殿下,这是我亲手为你绣的荷包,绣得不好,略表心意,希望您不要嫌弃。”
她笑得那么明媚,那么灵动,又带着一丝狡黠。
讨好的模样是那么的蹩脚。
赵宣誩怔了片刻,慢慢起身,轻轻地抱住碧痕,抱住这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梨梨。”
他无比缱绻地唤道:“你回来了,梨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