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妍陪着娘亲吃过早饭,见娘亲吃了不少,略微放下心。如果娘亲照这样子恢复,估计很快就会好起来。
苏雅仰靠在床上,胸腔里的气好像越来越不够用。云姨看出来她不舒服,于是扶着她躺下。忽然外面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玥妍重又跃到房梁之上,刚刚收好衣角,便看见一男子,身着龙袍,缓步进入屋内。云姨跪地行礼,他视而不见,只径直走到苏雅床前,低头仔细瞧着。从玥妍的角度,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突然就晕了呢?”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云姨。
“回皇上,御医说贵人身体极虚,恐回天乏力。”
“最近不是颇见好转吗?”永嘉帝显见地怒了。
“病情反复,也是常有。”
帝王一撩衣襟,便坐于床前,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那张脸。他在回想当初,在哪里见的她第一面?江南?是了,他奉旨巡查江南盐业,听说当世大儒苏家便在当地,于是登门拜访。于宴席间第一次见到苏雅,当时的她刚刚及笄,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他一下子便记住了。回京之后多次派人试探皆无回应。
等到再见却是她已经嫁作人妇,可是他却始终记挂着她。
如今她就在眼前,却为什么还是抓不住呢?他拉起她的手,刚想举到唇边,忽然一声厉喝,绽于头顶,随即一道寒光自上而下刺来。惊得他向旁边一侧,肩膀剧痛,显然玥妍这一刺被他躲过要害。
玥妍手下不停,随即再刺,只听到后面风声骤起,一道人影快如闪电,直刺她后背。无奈中她回身抵挡,眼前人的那双眼睛令她感觉有点熟悉。
想起来了,就是大雪遇袭那天,那个杀手虽然蒙了面,但是露出的那双眼睛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双眼皮褶皱很宽,黑眼珠很大,显得眼白很少。眼中的狠厉与杀意,刺目的耀眼。
玥妍被他连攻三招,堪堪抵住。门外侍卫听见打斗声纷纷涌进屋内护驾,见皇帝受伤更是心惊,霎时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云姨大声叫道:“快走!”玥妍听见了,却只进不退,稳稳地守护在娘亲的床前。娘亲的清白,性命,孩儿今日便是拼了命也要护您周全!云姨眼睛都急红了,向那个白衣侍卫扑了上去,想拖住他的腿,让玥妍得空逃脱。一道寒光直刺过来,玥妍急忙上前,用力一挡。对方又趁势剑花回挽,欲削她的手腕。电光火石间,玥妍跟他又过了十招,略占下风。玥妍知道如此情形下,走是上策。可是她不能放下母亲跟云姨就这么走了。宁可战死也不退一步。
她左手于怀中掏出之前准备好的牛毛针,冲对方便撒了出去,一时间屋内嗤嗤声音不绝,有的侍卫来不及防护,皆被刺到。玥妍于针上抹有麻药,中者暂时昏厥。侍卫不知道,人人以为是毒针,一下子护住皇帝撤到了屋外。
云姨关上了门,欣慰地转头对玥妍道:“你快走吧!这有我!”
“洛洛!”苏雅缓缓睁开了眼睛,玥妍见状连忙伏下身子,“快走!”
她摇头,伸手便想扶起她的身子,想背起她要冲出去。谁知触手便感觉到娘亲身子僵硬,她心下大惊。
苏雅示意她不要说话,冲着门外说:“让他进来。”
云姨点点头,来到门前,道:“贵人想请皇帝进来。”言罢打开门,让外面的御林军可以看清里面的情景。永嘉帝摆了摆手,拦住了想跟他一起进来的侍卫。
等他一人走到床前,脸上的冷漠皆化作了柔情。他坐在床前榻上,温言软语道:“你醒了?想吃点什么?我让她们给你做。”完全不看一旁的玥妍及她手里的剑。
“不必了,妾有几句话想对君说,要不我怕来不及了。”苏雅虚弱地道。
“你说,朕听着。你说什么朕都应你。”
苏雅笑了笑,道:“承你的情了,于情字上是我负了你。”
永嘉帝苦笑,道:“朕知道你心里没我,只是朕管不住自己的心。”
“妾的侍卫”,苏雅遥指床前依然夜行衣打扮易容的玥妍,“皇上就放了罢?好让他去军中广传皇帝您的仁慈厚爱,安抚白家军的数十万将士。”
永嘉帝回头看了玥妍一眼,点点头。
“我的这具残破之躯就不必运回江南了,只把骨灰带回即可,葬于我最爱的金陵山南麓。我这个跛脚的嬷嬷孤苦伶仃,就让她的余生为妾守墓,可好?”
“可!”
永嘉帝泪水长流,终于忍不住将眼前的人抱于怀中,泣道:“你还是怪我对不对?不肯活下来陪着我对不对?就像你每年收到我给你的生辰礼,都能找到理由退还给我。其实你心里什么都知道的,对不对?”
“皇上,你要做个好皇帝,方不辜负这份筹谋,不辜负这天下苍生。”
“你要是不在了,朕要这苍生有何用?!你别离开我!我不要你死!”永嘉帝激动起来,“朕不许你死!你要是敢死,朕屠你全族!”一面大声呼喊着让人快传太医。
玥妍睚眦欲裂,正要上前,却见皇帝怀抱中的母亲微笑着看着她,目光中有满足,有欣慰,有担心,渐渐地没了声息。
她腿一软,匍匐着跪倒在床前,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拜别了母亲,知道母亲临死前还护住了她跟云姨的安全。
她泪流满面。
云姨牵了牵她的衣角,示意她赶紧走。见玥妍不动,便推着她走出屋外。守卫的御林军刚拿起武器,永嘉帝道:“让他走吧。”
玥妍面无表情,木然望宫门处走去,白衣侍卫扬起一剑,刺入玥妍左臂,锋利的剑锋刺穿了胳膊,鲜血一下子喷涌了出来。玥妍恍然不觉,任由血流如注,依然向前走。
她好像走出了宫门。
她好像走到了长安街。
她好像走到了西华门。
她……
她的脑海里只有娘亲微笑的脸,只有娘亲软软的叫她:我的小洛洛!洛洛!
娘亲那双散发着香味的手,抚摸着她的头。
娘亲的怀抱,好香,好软!
玥妍不知道她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只觉得天下之大,再无她落脚之地,容身之所。父母双亡,她今后要找谁来依靠?谁可倾诉?谁人照拂?
雨已经停了,她感受不到太阳的光芒,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她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座庙舍中。古朴雅致,颇为讲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放下心来。
门“吱扭”一声打开,卓莹端着一碗药进来。看见她醒了,便道:“这位壮士,你可算醒了。要是再不醒,燕世子就要拆庙了。”
玥妍惊奇,声音嘶哑,道:“你说什么?”
“莫不是脑子烧坏了?”卓莹自言自语,上前查看她的伤口。玥妍又道:“这里是哪里?”
“壮士莫不是要找娘亲?”
“?”
她看见玥妍狐疑地盯着她,便道:“壮士昏迷当中不停地喊着娘亲,吾以为你醒来也必定要寻找她才是。”
玥妍低头,垂眸,不再言语,任由卓莹给她上药包扎,一声不吭。
卓莹亦不多话,手脚麻利地换完药,想了想,又道:“此处是西华门附近的火神庙,我是燕世子叫来为你治伤的。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玥妍摇头。卓莹叹口气,又道:“你左臂上让人给你对穿了两个洞,用剑之人是个狠人,刺中之后又注入了内劲,搅碎了一些肉,伤到了骨头,估计要半年之后,你的左臂才能恢复自如。”
玥妍第一次听到她说了这么多的话,抬眸看了看她,说声:“有劳!多谢!”便伸手入怀,想掏点银钱给她。
卓莹道:“不用了,燕世子已经给过了。”
玥妍再不言语,看着卓莹快步走了出去。
玥妍站起身,摇摇晃晃有点晕。她有点后悔,刚才让卓大夫留下医治的药就好了,以后自己换药便可。
燕琳正在门外拦着卓莹说着什么,见玥妍出现在门口,急忙跑了过来。一把接住她欲摔倒的身子,半托半抱地又把她放在床上。玥妍看着他,知道他已经认出她,只是不知道从哪里露了破绽。于是试探地问:“你是?”
燕琳见她不愿意相认,心里酸涩,便道:“壮士晕倒在庙前,正好我遇见,便略微照顾了几天。万幸你终于醒了。”
“几天?”
“嗯,你已经昏迷了四天了,高烧不退。”
玥妍无语,随即道:“有劳先生您了。现下我已经大好,就不劳烦您再费心了。大恩不言谢,容以后有机会再报!”她实在没厚脸皮到装作不认识,再问他姓名。
可是她低估了燕琳的不要脸的本领。
“你要是想报恩,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恩公叫什么?”
玥妍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翻了一个白眼给他。燕琳看见就当看不见,直直地盯着她。
“请教恩公姓名?家住哪里?”玥妍咬着牙,狠狠地道。
“我姓燕,名琳,字慕白。住哪就不便告知你了。你日后要是想报恩,就到东四胡同那个畅春园找我便可。”
玥妍点头,再也不搭理他。燕琳见她吃瘪,心里才痛快不少。
那天他见天子没有早朝,便知有事。借着长公主让他给皇后送东西的名义,去宫里查看。不曾想听说长春宫里打起来了,御林军一拨一拨地往里派。虽然围得水泄不通,但还是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信息。
再后来他守到一个人,左臂受伤,没头苍蝇般地出了宫门,又走遍了半个京城,血都要流干了也不管不顾,也浑然没有觉察到身后跟随的尾巴。他让人使计引开了那两个人,又把晕倒的人安排到火神庙里治伤。
开始他不知道那是玥妍,只是当大夫准备解开那人的衣服,检查伤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从她怀里掉落的帕子。上面绣着只有玥妍才有的七色芙蓉花。
他连忙制止住了大夫,又请来了卓莹。之前都是她给玥妍治疗,想必会认识她。果不其然,卓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卓莹曾经摸过玥妍的骨骼,只是因为师傅见到玥妍之后,称赞她是世间少有的骨骼清奇之人,拥有一副凤凰骨。卓莹好奇,于是趁着给她针灸施针的时候细细摸过。所以她一眼便认出了玥妍,即便是她易容之术很高超。
玥妍自是不知其中的弯曲转折,此时的她真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向哪里?迷茫中又过了几天,伤口开始慢慢愈合。卓莹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一些聚味斋的各色点心,言语间也少了一些尖利。
玥妍这一日管她要日后一段时间的用药,卓莹也不问。第二日便大包小包地带了来。一边交待如何用,哪些外敷哪些内服,一边话里有话地道:“哪里也不如家里好!别总想着往外跑,家里好多人会惦记呢。”
玥妍见她这几日化身唠叨的小婆子,有点好笑地道:“卓大夫的性子好像活泼些了。”
没想到招来了她一顿狂怼:“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可以编排我了?”
“得得得!算我没说。”玥妍认输。
燕琳几乎每天都会来,见面也不多说话,有的时候可能就是看一眼,放了心,便忙去了。玥妍心里感念着他的照顾,态度上便柔和多了,有时候也能天南地北地聊几句没用的。燕琳听着她故意编的瞎话,也不拆穿,还极力附和。其实他心里有好多话想问问她,包括那句一直藏于心底的那句,可是最终都没有出口。这时候他就想:也罢,如果以后的日子就这样过,也没什么不好!
燕五这些日子就看不懂自己的主子,怎么突然就对那个捡来的黄脸汉子这么感兴趣了?每天无论多忙,总要抽出时间过去走一趟。有时候正赶上那汉子睡着,主子便自觉坐于外间等候。更别提变着花样的各色吃食流水般地送过去,要不是知道府里尚有几名姬妾,他真的以为主人突然就好龙阳之癖了呢。
他实在看不出来那个汉子哪里好?病病恹恹的,瘦的不行,风大了点恐怕就要随风而去了。不过回想那天他半边身子的血,硬是没吭一声,倒也叫人心里佩服。
哎,要不要回禀长公主知道呢?燕五默默思量,左右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