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南星倒酒的手悬在半空，整个人仿佛都石化掉了，他艰难地收起手，消化半晌，也没消化下去沈故言这个向来克己复礼的淑人君子，怎么就突然敢用“他”指代皇帝？
这可是大不敬啊！
可沈故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将手搭在桌沿，继续侃侃而谈：“于陛下而言，与其在茫茫人海中耗尽人力物力来培养一个不确定的人，不如从世家子中选择。程太傅确实权大势大，可这也意味着程家在玉京、在天子脚下，树大根深。假以时日，若你当上了将官，陛下只需要把程家握在手里，无论你去哪儿征战，爬到多么高的位置，他都可以高枕无忧。”
程南星感觉，
自己的酒已经醒了。
完全醒了。
相比之下，沈故言更像是那个喝多了酒，借着酒气出言不逊的那个。
程南星四下逡巡了一番，还好他们今天坐的是雅间，左右无人，也没人听见他刚才的那席大不敬的话，他硬着头皮看向沈故言，只见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举止之间，依旧是君子风范。
他动了动喉咙，神色复杂地打量了沈故言半晌，才艰难开口：“你……”
“我说的不对吗？”沈故言歪了歪头，笑容温然。
程南星张了张嘴巴，又闭了起来。
他认为，沈故言为人正直，大逆不道的事他绝对做不出来，刚才打那席话他说得很有道理，至于用词……
「他应该是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所以说话难免粗糙了些」
把自己说通了后，他又灌了一口酒，皱着眉头道问道：“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可、如果我这么做，陛下真的不会怀疑我的用心吗？不会觉得我是因爱生恨，进而想要报复皇族？”
沈故言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陛下虽然多疑，但终究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脾性，他不会不知。你只需要用赤诚之心面圣，不诓瞒，不掩饰，就不会出错。”
程南星了然地“噢”了一声，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可我这半吊子功夫，连楚长欢都打不过，在同辈里更是排不上号，玉京世家繁多，比我出挑的少年更是不少，你怎么确定，陛下一定会选择我？”
“我不能确定。”沈故言笑着说道，“这只是我的一个建议，事情的结果如何，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话落，他顿了顿，抬眼打量起对面的程南星：“你说过，我给你的那些书，你可以做到倒背如流，这些应该不是匡我的吧？”
被怀疑的程南星当即直起腰板，大义凛然地说道：“自然，大丈夫岂能随便撒谎！”
沈故言笑着点点头，温声开口：“那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该如何跟陛下说了。”
循着他的目光，程南星的眸子一点点变得清明起来，他长大嘴巴，恍然大悟似地“噢”了一声。
就是要他把自己会的知识都展示给陛下看，让陛下看到他的实力。
程南星点了点桌上的酒杯，托着脑袋道：“你容我好好想想，我得好好想几天。”
沈故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你觉得，陛下知道你对公主的情谊吗？”
这话算是问倒程南星了，他紧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犹豫不决地开口：“我没有直说过，但这么多年，陛下应该……知道吧？”
昭皇之所以能成为昭皇，那必是曾经夺嫡之战的胜者，人中龙凤要是再看不出小辈心里的这些小九九，那可真就妄为一国之主了。
沈故言点了点头，又道：“那你觉得，陛下现在是否会为你感到惋惜？进而，有几分想要补偿你这个向来乖顺的小辈？”
他眸色幽幽，看向程南星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程南星很快就领悟了他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的对，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进宫。”
……
楚长欢玩儿着手上的串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故事到这儿就戛然而止了，她愣愣抬头，眼光流连过他们二人，挑着眉毛奇道：“这就完了？”
“进宫之后呢？你都跟我父皇说了些什么？”
程南星好像不太想提到这一部分的内容，奈何楚长欢问了，他也只好简略地回道：“我分析了一下胡狄、吐蕃、北凉与我大昭的局势，然后说了说我排兵布阵的计划。”
说罢，楚长欢和程南星两个人两厢无言，对视良久，才听楚长欢艰涩地问道：“然后呢？父皇就这么同意了？”
程南星别开眼睛，撇了撇嘴巴，没好气儿地说道：“陛下说我只会纸上谈兵，漏洞太多，上不了台面。”
这个评价，和上辈子楚长欢给他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一个空有抱负，却没有实战经验，所做一切都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的假将军。
楚长欢粲然一笑：“我就说嘛，我父皇的眼光绝不会那么差的。”说罢，她还不忘看向沈故言，怪声怪气地揶揄道：“沈故言，你也有失算的时候啊！”
被嘲讽的沈故言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温声道：“听他说完。”
程南星眼看着他们两个之间涌动的暧昧气流，哂了一声，别开眸子沉声道：“陛下虽然否定了我排兵布阵的计划，但肯定了我的想法，陛下说，”
话至此处，他突然顿住，没了下文。
楚长欢等不及，出声问道：“我父皇说什么？”
程南星似乎是极度的不情愿，也不管是不是有大逆不道的嫌疑，他朝着天空翻了个大白眼，才幽幽开口：“陛下说，我很像我爹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句评价，是可以刻在他的耻辱柱上的。
程莫是他爹，讨厌谈不上，但他确实不喜欢他爹，不理解他独断专权、固步自封的做法，更不接受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他爹。
那简直是天底下阻恐怖的事情。
楚长欢却没能会他的意，她思索半晌，才皱着眉头问道：“程太傅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她顿了顿，又看向程南星，“我记得，你像你娘亲多一点吧。”
程南星又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眼，是冲着楚长欢去的。
“不是说外表，楚长欢，你动动脑子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