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出身,你胜,吾乃小妖,不值一提。”
渊帝毫不在意,随意扔掉一黑子。
陈远双目再凝,继续布子。
“守城百载余,护一国之民。”
“行小善尔,救不了几人。”
渊帝继续扔子。
“你是大善,我乃小义,你胜。”
“庇镇,不计前嫌,尽己所能护住生民。”
“心狭,厌恶官场,只救皇帝余孽出城。”
二人棋子皆不动。
“深谙剑道,诚开金石,获国比魁首。”
“小小妖术,不过尔尔,仅得州试之名。”
渊帝又扔去一子。
“为生民,闯秘境,身镇妖窟,孤寂千年。”
“为元庆,走江湖,小恶不为,大善不做。”
“论道论德,你胜我。”
渊帝又是笑着抛去一子。
陈远继续不退,看着渊帝空洞双眸道。
“天赋之高,不懂收敛,祸害己身,亲朋尽散。”
渊帝轻挑眉,看向陈远,
“满口仁义,实则伪善,你之救人,区分太明。”
“总不比你,迁怒于人,冠以魔名。”
“孬种一个,活于佛都,尊严全无。”
二人火气渐地蒸腾,棋子也在很快消失。
“所谓大义,所谓大义,天地间妄存大义!你陈远以下犯上,以小博大,不过也只是为亲友奔波而已!若你故友不被供会抓去,你会去大闹白玉京?!”
“一边喊着妖与人无异,一边却肆意屠人,却对妖网开一面,元成,你也不遑多让!”
“我气运不济,故人尽亡,所屠之人,皆是仇人!牵连无辜又如何!反倒是你,身具光阴,却袖手而观故人亡!懦夫,废物!”
“呵,元庆当你是榜样,赞你是德才兼备,再看看你如今人屠模样!怕不是连元庆的转世身也被你一并屠去!”
“住口!住口!住口!”
渊帝狠拍茶桌,几乎将整整桌子拍得只剩齑粉。
“你在丹城,明明可以劝住阿庆进入天罡道院,可你却依然放他送死!当他身体里长出肉芽!你又为何不动用光阴之道!是怕么?怕你在仗着道义诛杀七帝的时候,自己同样在违背道义,是么!!”
“陈远,你是小人!平行寰宇中的每个我们,心中都藏着一头魔,而你之最盛!”
“轰隆隆!”
棋子皆翻。
陈远身上,也开始出现细密裂纹。
这千年里,他不止雷道、梦道入帝,更有棋道入帝。
如今摆出棋阵,也称“凿心局”,入局者,心象越乱,修为便被削减得越狠。
然渊帝自是看出了名堂。
“我可以失去一切……而你不行。乖乖将回溯之术的要领告知我,否则寰宇之劫,今日始。”
陈远脸色发寒,浑身气机攀升。
六道成帝的他,如今竟也能在渊帝的气机笼罩中,站稳住身形。
“元成,我没想到你会成为这个样子。你之故人离去,固然使你悲痛,但殒命你之手中的,又何曾不是谁的故人,谁的亲朋,谁的爹娘兄长姐妹!”
“元成,回溯之法断不可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偌大寰宇毁于你手。”
“好!好!”
渊帝怒拍棋盘,纵身而起。
“那本帝便杀你!再将这寰宇炼化,亿万生灵作我之光阴坟地!!”
轰隆!
棋盘粉碎,陈远倒喷出一口鲜血,身形骤然暴退。
凿心局确实可削人修为,但渊帝上限太过之高,饶是经历完整的凿心局,实力依旧远超陈远。
六道成帝,光阴步入至尊,也无法在渊帝手中讨得半点好处。
这是底蕴上的根本差异。
“杀!屠尽!屠尽活物!”
渊帝向十二诡下达指令,便见那十二头至尊诡物,向着不同方向扭曲奔走,显得极为欣喜。
陈远身后雷翼舒展,动如雷霆,瞬息间追上一头大诡,硬生生砍下了它的脑袋。
但未等着陈远追到第二头大诡之时,渊帝的大手已全然将陈远笼罩。
“死来!”
渊帝之道,为纯粹杀道,血手遮天,足如寰宇压顶,顷刻间抽离陈远所有气力。
骤然地恍惚,身形已被压得崩碎。
“砰!”
陈远祭出时间道,以光阴化剑,顷刻间劈上那寰宇之大的血色手印,手印很快腐朽,便让陈远有了喘息之机。
渊帝对陈远这一招式心惊半瞬,但也仅是半瞬。
双道超脱六转的他,已经远非至尊可敌。
只一抓,天地间所有煞气、灵气、罡气、怨气,皆被抓在其掌心之中,化作一杆足以粉碎虚空的长矛。
铿!
这无可匹敌之锋锐,瞬息贯穿陈远后心。
“杀意之矛!可断你光阴回溯!”
听着渊帝之吼,陈远眼里也透出一丝绝望。
心脏被那杀意之矛掠去,竟是真的长不回来了。
这便意味着,他将必然死去!
十二诡所剩的十一只,已然快将八荒搅动得如同血祭。
星域暴动,生灵暴毙,比末日还要恐怖。
陈远眼里流下血泪,双手颤抖得连光阴剑快要握不住。
他心里终于明白,桃花白衣曾经经历这一切的时候,是何种心境了。
生命急速流逝的这一刻,陈远耳边忽地响起一阵低吟。
“本……体,别……怕。”
“我来……助你。”
陈远胸腔处,忽有血丝勾连。
他隐隐看见面前有一张冷酷又带着点傲娇的脸在同自己告别。
“不,不不不不!断不可行!血祖别冲动,我还有办法!”
“都……快……死了……还有……什么办法?”
“本体……听我的……把我融了……我已是……至尊……助你……”
“本体。”
“你我相见于乱世,我定保你一时……无忧。”
砰!
陈远的心脏猛烈跳动。
血祖化作的勾连血丝,密密缝成了陈远的心脏,滚烫有力。
陈远双眸间染上一点赤红,那是血祖的独特印记。
血泪不住的流,陈远的生命终于停滞了流逝。
见着这一幕,伟岸临驾在整片寰宇之上的渊帝,也不由疑惑。
“他心中的大魔……献祭了自己?”
“轰!”
未想得明晰。
眼前光阴剑已至。
陈远的剑结结实实刺进渊帝的眼窝,狠狠地搅动。
光阴剑穿透万道,直砍人灵魂、本命、寿元。
陈远如今双道成至尊,六道为大帝,已是质得飞跃,但就算如此,这光阴剑突如其来的奇袭,却似乎并未让渊帝受到重创。
他只是轻轻捏碎光阴剑,滔天血手再翻,直将陈远镇压。
“吾……已不能用帝境来衡量……陈远,你再爆发潜力,用尽底牌,也不过在我手中撑过一个回合……”
“放弃吧,吾是诸天不可敌,吾之所在,便带来覆灭…炼化寰宇,我方可……见元庆一面……”
被血手镇压的陈远,自斩一臂逃脱困境,他踏入再入穹顶,怒喝出剑。
“放你娘的狗屁!你就是最厉害的邪祟又如何!欲要炼化寰宇,先杀我!”
渊帝伟岸到看不着边际的法相轻微摇头。
“……成全你。”
轰轰轰!
接连三声震响。
无来由的气爆,将陈远身躯洞穿三次。
嘶啦——
空间的切割声接连传来,陈远的身躯瞬间被分成数个小块。
渊帝擅长畸变的时间道,也便衍生出了空间之道。
只留半边头颅的陈远,失去了对身躯的掌控,他的残破驱赶飘零在寰宇之中,被绝望所充斥。
“吧嗒。”
有湿润晶莹的水珠滴在了陈远尚有理智的头颅之上。
一双白嫩的小手轻轻接住了他的脑袋。
“陈哥,别怕,小春生来救你了。”
别着牛角扣的少女,模样又似小春生,又似上官嫣然。
她流着泪,满面笑意地,温柔地看着陈远。
老姜头站在他身后,一脸叹息。
“娃子,什么事何须自己扛,你又不是身后无人。”
“你今日要没了命,我闺女可过意不去。”
陈远怔怔地看着老姜头和小春生。
原来,他们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陈哥,我是先天仙蕴,是无上至宝,我父亲也是。所以,他能从上古之战后死而复苏。小春生也能,也能让陈哥复苏。”
陈远仅剩的可以思考的头颅,眼皮疯狂眨动,双唇不停抽搐,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不……不……不要……”
小春生轻轻抱住陈远的脑袋,轻轻亲吻。
“不论是做了医师,还是做了一方公主,还是村里的小村姑,我都喜欢陈哥。”
“陈哥,我的仙蕴,只救最亲近之人。”
“哗——”
陈远的双眸间,出现无数绚烂的光斑。
小春生不见了踪影,连着她的笑,也散在了血光漫天的寂寥之中。
陈远肉身归位,气息节节攀升。
他双目失神,抱着凋零的,无法集齐的碎布,跪倒在地。
老姜头轻拍了拍陈远的肩,
“娃子,你是我闺女认准的人,她信你能救世……我也信。”
“你不可让她白死,所以,振作起来。”
“作为你的前辈,人皇衣钵的初戴者,老夫为你开路。”
“夯——”
老姜头一脚踏出,寰宇亦是震颤,诡异的声波自其脚下蔓延开来。
他纵身入了穹中,仗着六转修为,与渊帝正面斗法。
渊帝并不重视,甚至颇为轻敌。
他轻蔑掏出一幅画卷,便是张摄魄山海图。
“掳走了你的神兵,老人皇,挂念否?”
老姜头见着那画里的山儿仙老泪纵横,一时间心神难宁,但终想起世间惨相,一步夺出,便是手中扬起长鞭。
这是捆仙索,亦是人皇十三兵之一。
——
时空再扭曲,九头蛟摆着身子,挤出黑洞。
骨座之后,慵懒坐着的星魂帝尊,摆足了阵势。
他看了眼失魂在原地的陈远,眼中流露过一阵无奈,便大笑道。
“陈小子,好歹算你半个便宜师父,今日便叫你看看,本帝亦是老当益壮,与那渊帝斗上一斗!”
魂道之眼大张,天地间阴风刮起,便是尸骸魂体,蜂拥而上。
小黑子亦是悄无声息出现在陈远身后,轻拍陈远背部。
“陈哥,你说过的,让我宽心,怎一个人孤身上阵杀敌?”
“你说过的,我们是永远的兄弟。”
“兄弟齐心,则其利断金。”
“不过现在,我要和我娘们先为陈哥开路了。”
小黑子衣冠纵立,大马金刀,身后有披风舒展,便是轮回帝尊气息凌然。
其妻青鸾女帝,化身青鸾,清凉鸣叫一声,一人一鸟,便向穹中遮天法相而去。
陈远血泪不停,但身上终于有了气力。
他重起光阴剑,再入云中。
——
可就算是如此多的顶尖大帝齐聚,却依旧非渊帝之敌。
仅是数个回合,主战力老姜头已落得半残架势,跌跌撞撞滚回了星域。
便是残存的十三兵,也尽数损毁。
星魂帝尊更是凄惨,魂眼被碎,身躯凋敝,只剩一口气吊着。
小黑子气息跌至冰点,双目失神。
只因妻子青鸾女帝,已被渊帝手撕,身魂尽灭。
“我要你偿命!!”
小黑子再要去战,却被陈远一把拽住。
“别送死了!”
眩晕到极致的陈远,拽住同样眩晕的小黑子,他深吸口气,吐去嘴里血腥,骨肉分明的手掌间,再堪堪凝起一柄光阴剑。
“让我……让我来,让陈哥来……帮你……报仇。”
陈远跌撞而上,却如蜉蝣撼青天,除了落得浑身筋脉寸断,气海崩碎,讨不得半点好处。
被凿心局所削弱的渊帝,依旧拥有远超整个界域,整个位面的实力。
他就像是一堵高高在上的龙门,仅是望着,便让人心中恐惧。
顶尖战力缺失,十二诡已在寰宇中大开杀戒,死得人数不胜数。
陈远颓然跪在原地,近乎麻木。
渊帝依旧高高在上,屠域,对他而言,似是家常便饭。
“一场恩情保你数千年,陈远,你真该感谢我,让你能亲眼看着这寂灭的盛宴。若我当初不念旧情,在你娘胎时候,便将你诛灭。”
陈远无力言对,只是不停起伏的气息,还在挣扎。
“砰!”
寰宇的门户被人踹开。
又有人闯入。
陈远身旁多了数十道影子,密密麻麻。
粗糙带茧的手掌,重重拍着陈远的肩。
“陈小子!”
陈远一愣,是葛大娘的声音。
当年在渊,请他吃龙肉的葛大娘。
他们怎么来了?也是来送死么……
陈远不忍抬头,却听着葛大娘爽朗笑道。
“陈小子,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今个,我带着人来帮你镇场子。”
苏锦先生抚着长徐,牵着羊,同陈远点头示意。
“苏锦先生作为黄泉之主,也算是勉强的六转战力,再添吾二十九位大帝,如何不能一战。”
葛大娘笑地看向陈远,再大笑道,
“不过,今个二十九,可能要变成二十八了。”
便还未来得及等陈远发问,葛大娘的脖间,便闪过一道光刃。
嗤!
温热的血迹撒满陈远面颊,溅入瞳孔。
“大娘……你………你!”
葛大娘提着自己的脑袋,握住那柄锋锐无匹的剑,大笑道:
“我已是老东西了,自知该退位让贤,这剑道至尊霸占得久了,倒给你小子使了绊子,今个,大娘自斩,你剑道当立马入至尊,拿着,带着这剑,替大娘战下去!”
陈远接过丢来的剑,脸被鲜血糊满,看不清神情。
再听着远处一声哂笑。
正是那星魂帝尊。
“他娘的,还有人抢我的风头!”
星魂帝尊朝着陈远扬了扬脑袋,这吊着的最后一口气,给自己来了个痛苦。
魂道至尊自斩。
轰——轰——
接连两声暴鸣。
陈远身内剑道、魂道,不受控制地挤入四转巅峰,乃至五转地步。
可被鲜血糊满面颊的陈远,像是风干的木头一样,挺翘立在那,却又摇摇欲坠。
心湖之间,桃花仙的声音再度传出——
“快!开放神识,承接我之力!”
“给那渊帝奇袭一击,乘他病,要他命!”
轰隆!
陈远身上气息驳杂又浑厚,已非人样。
他再度往天穹而去,却有一人抓住他手臂。
“将军,我等你回家。”
陈远不敢回头,那是宁如雪的声音,他如何都不能忘记。
“陈哥!我等你回家。”
这是柳寻的声音。
“副教主,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是小月牙的声音。
“陈老弟,还记得我们当年结义时候的誓言么?”
这是李屠户的声音。
“陈远,认你为主,我老僵心甘情愿。”
这是炉景尊者的声音。
“陈道友,我的道蕴为你备着,我不会偷吃,你要回来。”
这是狗帝的声音。
“师弟,会有那么一处地方,一座小庙,永远为你遮荫。”
这是师姐关青青。
“陈远——”
“陈哥。”
“陈哥!”
故去的火鸣,魔思淼,陈牛志,潘安,赵正眼,安庆荣,阿庆……
他们纷纷扯住陈远的臂膀,一人一言,又很快松开。
剑,出鞘。
三道五转,六道入帝,桃花仙叠身,陈远如今的战力不知几何,只知天地已然崩碎。
三十位大帝也在陈远与渊帝的斗争中覆灭,唯有黄泉之主苏锦先生、老人皇苟活下来。
八荒寰宇片叶不剩,寰宇快要崩塌。
陈远的身体被岁月蚕食。
渊帝也不好过。
“你没赢。”陈远满脸是血,大笑出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
渊帝亦是笑出声,讥讽道,
“先生,我没输,就是赢了。”
“你的故友皆死,你的故乡崩塌,便连寰宇也要尽毁,这里……马上会成为我的试炼场。”
陈远情绪渐渐缓和。
他看着渊帝,忽的一笑。
“不,你输了。”
这惊悚的笑容,让渊帝忽的一怔。
将死之人,如何笑得出来?
陈远双目闭阖,身形化作点点黑斑。
像是被岁月蚕食。
寰宇的一切,像是融化的雪重新凝聚,像是湖海倒流,山川复平。
——
距离千年之约,还有两个时辰。
陈远摆了一张茶桌,但未上棋子。
他满面笑意,看着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