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珩收到信鸽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他如今人已经到金陵了。
金陵是南直隶的都会,也是司徒连所在之处,自明锦从颍州府走后,顾明珩与袁誉也出发离开了颍州。
他们先去了扬州。
调查秀丽楼和扬州知府李世忠的关系,这一查,追着蛛丝马迹,竟是把整个扬州府都查了个底朝天。
那秀丽楼,原本就是李世忠用来贿赂,以及勾连各地高官和富家子弟,用来谋私的地方。
扬州有李世忠这个扬州知府坐镇,其余大小官员又怎么可能不牵涉其中?向来,一个池子要么清、要么浊,哪有半清半浊的?
除此之外,里面专门还有一个小册子,用来记载进入秀丽楼中的人。
那袁正能进这个秀丽楼,追溯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他是颍州同知的儿子。
区区一个颍州同知,算得了什么?
而是因为,那远在京城的那支袁家。
袁家是太子和五皇子一脉。
其余袁家子弟如铜墙铁壁、密不透风,不可捉摸,偏这袁正是个例外,风流好色,又有些自负文采、自视甚高,便被李世忠拉入了局。
李世忠当然也不是真的想拿袁家做什么。
他背靠司徒连,要按照这个身份,他其实得算三皇子那边的人。
但朝堂风云,随时都在变。
能多一个朋友,也就多一条活路,虽然这袁正没什么本事,但总归是姓袁,要是能跟这袁正交好,以后保不准就搭上了太子那条船。
当然,这也是一个双重保障。
要是日后三皇子那一派走得好,他从袁正这边又正好知道一些事情,自然也好拿去跟三皇子投诚去。
李世忠想得很好。
只不过还没等他把袁正这颗棋子彻底用上,就被顾明珩先盯上了。
所以说这袁正,运气也算是不错。
虽然蠢笨的被人利用,但总归还没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顾明珩自开始调查此事,就没准备放过李世忠和秀丽楼,只不过此事事关司徒连,不好轻举妄动,他便没有立刻发作。
如今,顾明珩已经把司徒连的罪证也全部都已经查到了,此外,还有应天、松江、安庆那几处的大小官员。
可以说,这次南直隶这边的官员,是彻底要大换洗了。
吴济拿着信鸽过来的时候。
顾明珩已经和袁誉回到位于金陵的府中了。
司徒连已经被拿下,其余金陵涉事官员,也已经全都被缉拿。
这会顾明珩正在草拟公文,要把金陵和扬州的事情,传到京师去。
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自然不用担心会有人中途作梗。何况他以长安王的身份,往京中快马送急信,谁又敢拦?谁又能拦?
其实一开始,顾明珩以长安王的身份往京中送信,也无人敢拦。
即便郑清全胆子再大,也该知晓这其中的分寸。
何况这郑清全的胆子,其实还不算太大,他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说到底,顾明珩这次还是存了私心,那李世忠和秀丽楼把她困了十年,司徒连作为南直隶的布政使,监查不当,还与之勾连用来谋私。
他既要查,就不可能放过一个人。
此时已是夜里。
院里院外皆已被点上烛火,烛光通明。
顾明珩一身宽大黑衣,独坐于书桌前,提笔书写。
宽大的衣裳藏不住他的宽肩窄腰,顾明珩很高,也很俊美,只不过身上的气场太过肃杀凛冽。
公文上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内容,他却还没有停笔。
袁誉站在他身后的窗前,手拿那从秀丽楼中找出来的册子,一边看,一边摇头啧声:“都说这南直隶的官员最是擅长抱团,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抱团法。”
“也是,权色女色,人有权了,就爱搞点女色,这李世忠也算是聪明,想出这么一个法子。直接弄了这么一个楼,把所有人都掺和到了一起,就算日后有人有反心,也能拿这个要挟他们。”
“你当只有南直隶如此?”
顾明珩头也没回,手下的笔也没停过:“只不过这次正好被我们碰上了。”
他想到什么,又沉声嘱咐了一句:“告诉你那个好堂兄,这次就算了,日后再犯,我绝不轻饶!”
事情突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袁誉稍稍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你放心,我那日去袁府的时候,就跟我那位叔祖母和堂叔说过了,他们知道怎么做。”
见前方没再传来什么声音,袁誉知道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他看着男人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
顾明珩突然说这个话,当然不是因为他那堂兄也去过秀丽楼。
真要这么算,这次就不是只换个布政使和几个知府、同知这么简单了,恐怕南直隶这里大半官员都得被换掉。
只不过他那堂兄好死不死,曾经看上过那一位……
按照那秀丽楼崔妈妈的说法,当初他那堂兄还摸过那位的手,只不过看到她脖子上的疤痕时,便皱了眉,生了退意,又有那个越娘子柔情蜜意哄着,他那昏了头的堂兄,自然就先顾着怀里的美人去了。
不过他们要是真晚一些,恐怕他这昏了头的堂兄,就真要对那位下手了……
毕竟那位长得是真好看啊。
袁誉自己也算是花丛中里过,但纵观京师这么多美人,无论是什么身份,是高门大户还是小家碧玉,都没有那位长得好的。
袁誉想到这,不禁又有些庆幸,亏得是先找到了。
真要等走到那一步,别说袁正和颍州府这脉,恐怕就连他们这支跟顾明珩的关系,也得彻底了断了。
不。
真要到那时候,恐怕就就不止是了断这么简单了。
他是见过早些年,顾明珩为这事疯魔的样子。
有时候,他都觉得顾明珩把自己困住了。
为了这么一桩,其实与他根本没有多少关系的事,硬是把自己修成了一个苦行僧。
明明作为大乾最尊贵、也最受宠的长安王,本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硬是把自己困在那个苦寒的北地这么多年。
日日风吹日晒的,别人如何,他也如何。
打仗的时候,更是拼命的不行,好几次圣上和姑姑都被他吓个半死。
连娶妻也不肯。
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别说娶妻生子了,恐怕后院小妾都一大把,儿子、女儿都能满地跑了。
他倒好。
一个人孤零零的,别说娶妻了,连个通房妾室都没有。
“喂,顾明珩。”
袁誉忽然看着顾明珩的背影,喊了一声。
顾明珩依旧头也不回,嘴里倒是淡淡应道:“何事?”
袁誉本想问他,知不知道这次陛下召他回京的消息,他却是知道一些内部消息的。
那日他进宫陪姑姑吃饭,正好听到姑姑和圣上在讨论此事。
圣上又准备把他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这次特地急召他回京,为得就是让他娶妻一事。
他乐得看这个热闹,正想跟人透个口风,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顾明珩显然也听到了,只不过他没有回头,但手上的动作明显是慢了下来。
袁誉也停下声音,往外面先看了一眼:“是吴济。”
话才说完,吴济就拿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筒,急匆匆走了进来。
“主子,青信来信了!”
顾明珩一听这话,神色微变,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笔,匆匆起身走了过去,待接过竹管,拿出里面的字条一看。
顾明珩先是皱眉,后面又逐渐舒展了眉宇。
“怎么?”
袁誉看他这个模样,也十分好奇,他走过来问道:“明家妹妹怎么了?”
顾明珩听到这个称呼,立刻皱眉抬头,他不答反问,语气很不好:“你乱喊什么?”
袁誉无语。
“我怎么乱喊了?明家和袁家这些年是没怎么往来,但要放眼几十年前,那明家还跟我们袁家结姻过呢。”
“我叫妹妹怎么不对了?”
京师那么一块地方,高门大族,各门各户之间,多多少少是有些牵连的,只不过看如今这个牵连,还在不在,要不要继续维系罢了。
袁誉一番解释,见顾明珩依旧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他心里无语,嘴上倒是讨饶起来:“行行行,我不这么喊,行了吧。”
“管东管西,管得真多,你是她谁啊?”袁誉小声腹诽了一句。
顾明珩听到了,但也懒得理会他这一声吐槽,他只是就着纸上的内容,与人说道:“她已经知道安远侯府的事了。”
虽然早就知道这事瞒不住,但真的听到,袁誉脸上神色还是跟着一变。
“没事吧?明妹……”
一句妹妹又要脱口而出,被一双漆黑的凤眸无声看着,袁誉声音一卡,忽然就住了嘴。
他轻咳一声,重新换了称呼问道:“明姑娘没事吧?”
顾明珩看着字条上的内容,沉默了一会,才又说道:“……信上说她一切都好,并无大恙。”
其实不止。
按照青信说的,她哪里是无恙?
她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想象中的哭闹,一切都没有发生。
甚至还转过头,主动去安慰跟她说话的那个妈妈。
再一看手中小像。
小像自是简单,但也能感觉出她的悠闲和无所谓。
按理说。
她能这样,顾明珩应该高兴才是。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一张小像,顾明珩却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变得更加难受了,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挤压着,让他难受得都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他宁可她大哭一场,大闹一场,也好过这样什么都不在意。
是因为害怕哭闹被人不喜、被人厌弃,所以把情绪都压抑着,不肯表露出来吗?
还是早就看透了人心和人性,所以已经习惯了。
想到那日秀丽楼中,拷问那个满娘时,得到的那些消息,他才知道这十年,她曾被人抛弃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满怀期待,最后都会迎来失望。
所以她才会这样吗?
才会在这样的时候,把自己当做一个没事人一样。
不管是哪一种,顾明珩的心里都不好受,他指骨用力,像是要把那张纸攥于手中,可听到纸张摩擦所发出的声音,他又立刻回过神,待见那小像的空白边缘被他攥出了印子,顾明珩又皱起眉。
他用指腹去小心抚平小像。
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可落入袁誉的眼中,却让他皱了眉。
“你在做什么?”
“这是什么?”袁誉边说,边走过去,试图看得更清晰一些。
可顾明珩却没有要给他看的打算。
“没什么。”
顾明珩说着,便重新回到了书桌那边,“等金陵这边的事解决之后,你亲自去一趟扬州,把秀丽楼那边的尾巴收干净。”
“我不希望以后有人拿这事,跑到她面前乱说什么。”
“还有那两个以前抓走她的人贩子,我已经托卓前去找了,之后你一并把他们带到官府,解决了。”
“至于那个满娘——”
顾明珩说到这个人,变得略微有些沉默起来。
如果是他自己,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解决掉这个人,可回想那日在颍州,袁誉回来时,与他说起她离开前做的那些事。
她看着冷漠,其实心肠最软。
对待那个曾经背叛她的越娘子都如此,更何况这满娘还曾对她有救命之恩。
修长的指尖轻敲桌面,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声响。
顾明珩最后还是发了话:“等那边的事了了之后,就放她走吧,让她管好自己的嘴巴,私下也派人跟着,别让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袁誉没有立刻说话。
直到顾明珩回头看了过来,他才看着她沉默答应:“……知道了。”
他放下册子,往外走。
走前,他忽然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依旧在提笔书写公文的男人。
他身边还放着那两张纸。
先前匆匆一瞥,袁誉虽然没仔细看清,但隐约也瞧出个大概。
除了一张字条之外,还有一张小像。
青信能送来什么小像?
这自然不必多说。
其实这种小像什么也正常,锦衣卫他们也时常会画这种东西,可让袁誉觉得有异样的,是顾明珩那个小心的态度。
想到顾明珩刚刚那副小心翼翼抚平小像的样子,袁誉就觉得这事有些邪乎。
想到一个可能,袁誉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快。
“……顾明珩。”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嗓子都不知何时变得沙哑了。
“嗯?”
或许是听出语调不同,这次顾明珩抬头看了过来:“怎么了?”
袁誉看着他,张了张口。
腹中的话,下意识要脱口而出,但看着顾明珩那张脸,又愣是先憋了回去。
眼见顾明珩看着他一点点皱起眉,袁誉匆匆回过神,撂下一句:“……算了,没事。”
“估计是我这阵子太累了。”所以才会这样胡思乱想。
他捏着自己的鼻梁,皱着眉,往外走去。
顾明珩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嘱咐了吴济一声:“让厨房给他做一碗参汤。”
吴济应声离开。
顾明珩继续补全那一道公文,等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手中毛笔。
等墨迹干掉,他喊来人,让人立刻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等人走后。
顾明珩终于得以喘口气歇息了。
他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头微微仰起。
窗外月光落在男人俊美的脸上,平静似水、犹如银光,周转几地,连续大半个月未曾好好歇息,男人眼下明显多了一些青色,但这一点青色,丝毫不曾影响他的容貌。
挺鼻薄唇,凤眸长眉。
少年时的洒落和不羁已然退去,二十六岁的顾明珩成熟矜贵且稳重。
吴济进来,见他这般闭目歇息,忙轻声劝道:“主子,回去歇息吧。”
顾明珩其实也没睡。
闻言,他沙哑着声音,低低嗯了一声。
闭目起身。
要往外走的时候,他看着桌上那两张小纸,本该阅后即焚,但看着那小像中的女子,顾明珩略作犹豫,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