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随行的妈妈对待明锦,便越发客气恭敬了。
她们心思各异,日日小心偷看明锦的脸色,似是想从中找出什么端倪。
明锦却懒得理会,每日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看着倒是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这样又过了三日。
在时日进入大暑之后,临近八月的时候,明锦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早有随行护卫先回家中报信去了。
而其余人从宣定门出发,又在城中走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终于有些慢下来的征兆了。
周妈妈一路与明锦同行,此刻她掀起车帘,先往外面看了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熟悉府邸,她展颜先笑了起来:“姑娘,要到家了。”
来回走了一个半月,总算快到家了。
周妈妈心中一桩大事放下,面上也不禁流露出高兴。
这条街上住得都是些世家大族、豪门贵胄,何况这一片都是安远侯府的地盘,两边都是围墙,自然不用担心会有人偷看。
周妈妈也就握着车帘,没有放下来,好让明锦也可以往外看。
想到什么,周妈妈转过头,悄声问明锦:“姑娘看外面,还有印象吗?”
明锦往外看。
一望无际的灰色砖墙上,雕刻着数不尽的祥瑞壁画,每隔两块回形纹,就是一些花草植物的壁画,有梅、兰、竹、菊这花中四君子,也有代表着吉祥的动物,例如代表着子孙的鼠、代表着吉祥的大象、还有好事长寿的狮子和寿带鸟……
再往前。
入目先是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它们盘踞于高高的石台之上,模样逼真、造型生动,这样望过去,既是祥瑞,也像是守护这身后家宅的福将。
明锦一面看,马车也在继续缓缓往前行。
又近了一些,那石狮子背后的宅邸也就尽显于明锦的眼中。
漆红色的大门,上面镶嵌着不少鎏金圆球,往上则是高悬的御赐牌匾,上用金漆雕刻“安远侯府”四个大字。
在周妈妈的眼中——
这座宅邸,她已经十年没见过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询问。可对于明锦而言,这座宅邸,其实她不久前才见过。
明锦还记得自己死前半年。
那时,她刚被人从鞑靼接回来不久,顾长玄也还没有登基,她也还是顾长玄的原配正妻,大乾的四皇子妃。
那会她跟家里,其实闹得已经很僵了。
在她不顾他们的反对,非要让顾长玄履行婚约,抢了他们心肝宝贝明瑶的大好婚姻时,那些明家人就没再给过她好脸色。
在她嫁给顾长玄的那几年——
他们眼睁睁看着顾长玄冷待她,也从未帮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每次见她独自一人回去,形容萧索的时候,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不是你自己选的路吗?你非要抢走你姐姐的婚事,非要闹得大家都不开心,现在弄成这副模样,你高兴了?”
“明锦,你就是活该!”
“当初我们给你另择佳婿,你不要,现在多苦多难,你也自己一个人承受着!别来找我们哭!”
……
旧日之言,犹如尖锐的刀锋一般,日日扎着她的心口,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后来次数多了,她回得也就少了。
半年前回去那一趟,还是因为她的那位好父亲,安远侯明元渡的生辰。
那会她被接回来不久,在皇子府养了两个月的伤,身体其实还不算太好,但记起明元渡的生辰,她还是让华岁好好替她妆扮了一番,然后拿着礼物,准备去安远侯府给她的父亲庆贺生辰。
那时的她,虽然心怀不甘,对他们也多有怨苦和悲愤,但她心里其实还是拿他们当一家人看的。
家人哪有隔夜的丑?
她总想着,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们总有一天,会像小时候那样疼爱她的。
却不想在她踏入安远侯府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幕让她毕生难忘的画面。
其实她要是仔细一些,便能发觉,早在她进入侯府的时候,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只是那会她实在病的厉害。
所有的精力,都全部被她用在了强撑起身子骨上面,所以她又怎么会察觉出,他们看到她时的愕然,和尴尬呢?
要是早知道会看到那样的画面,她必定是不会选择进去的。
但其实后来想想,也亏得是那个时候进去了,看清了顾长玄和明家人的真面目,也算是把她对他们的最后一点感情,抹灭掉了。
她那时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那个口口声声说着父皇重病,身边离不了人的顾长玄坐在明元渡的身边,看到那些,就连她重病在床,也从未来看过她的明家人,正笑着坐在一起。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她还看到明瑶坐在顾长玄的身边,含情脉脉、柔情似水,体贴地照顾着顾长玄的饮食,让他少喝酒,倒像是她才是顾长玄明媒正娶的妻子。
也是那夜,她才知道。
原来早在她被鞑靼人所困的时候,顾长玄就和明瑶就已经勾搭到了一起,甚至珠胎暗结,腹中早已有了孩子。
而那些曾经对着她,满嘴礼仪道德的明家人,见证了这样的丑事,竟没有一点生气,反而笑盈盈看着明瑶和顾长玄,祝贺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全然忘了她才是顾长玄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回家的妻子。
“父亲、母亲,请你们放心,我与阿瑶是真心相爱的,如今阿瑶又有了我的孩子,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等我登基,阿瑶就是我的皇后。”
“至于明锦——”
顾长玄说到这的时候,似乎有些犹豫。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又下定决心,掷地有声般说道:“她毕竟是我的妻子,又曾救过我,虽然发生这样的事,但我总归还是不能不管她的。”
“日后阿瑶为后,她为妃,希望她以后能和阿瑶一样,听话一些。”
明元渡听完这番话,十分感激地和顾长玄说道:“殿下大义!”
“其实就算殿下不想管,也没事,她毕竟在鞑靼待了那么久,清白还在不在都不知道,我们侯府也实在不愿殿下勉强……我已经让人把家庙收拾出来,若殿下介意,登基之后,便放她回家,我让人养在家庙,供其一生,也算是了了这段亲缘。”
“不必,她总归于我有恩。”
那夜,明锦站在院子的阴影处,看着屋内灯火如昼,看着他们一个个说起以后的安排,看他们说着顾长玄大义,嘱咐明瑶要好好听话,切勿像她一样任性。
而明瑶笑着点头。
多么大义凛然的一群人啊。
她为救顾长玄,在鞑靼受苦受难,用自杀威胁的方式保住清白,没有一日敢真的睡去,每日提心吊胆,就是害怕出事,把自己的身体搞得那么糟糕。
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师。
这些于她而言,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却连一句宽慰、关心的话都没有,只觉得她丢了他们的脸面。
真可笑……
真可笑!
那夜明锦没有进去。
她转身踉跄着步子,却义无反顾、没有犹豫地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出去的时候。
她就把特地给明元渡准备的生辰礼,砸了个干干净净。
那是一方古时候的铜镜。
她知道明元渡最喜欢收集那个朝代的东西,尤其是这种古镜,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又找了多少人,才终于找到那么一方古镜。
现在想想——
这镜子的寓意就不好,破了就更不好了。
破镜难圆。
就如他们这一段亲情,早在十年前,早在他们准备让那个人代替她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圆不回去了。
“姑娘?”
周妈妈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
见她一个劲地望着外面,目光涣散,还以为她是想起了以前的那些事,心里难受,又或许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心中一时又生怜悯。
看着身边这个安静的少女,不等明锦开口,她便又压着声音同她说了一句:“姑娘不必担心,就算忘了也没事。”
“回头老奴陪着您,带您一处处逛,您总会想起来的。”
明锦这会已经从过往的记忆中,回过神了,看着身边这个,目光怜爱望着她的妇人,明锦笑笑,倒是也没有推辞:“好啊。”
马车早已停下。
外面也早就候着一大群人了。
不比周妈妈,下车前,还一脸紧张地检查了一番她的衣着打扮,生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明锦却是十分坦然。
她没什么好不坦然的,人有所求,才会有欲望、贪念、悲喜、痛苦,会害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人不喜、厌弃。
可如今她早就不在乎了?
他们的言论、目光,还是对她的态度,能影响她什么呢?
“好了,走吧。”
明锦抬手,轻轻拍了拍身边这个难得慌张失措、面露紧张的妇人,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朝她展颜一笑。
像是被她的笑意所感染,周妈妈内心的紧张,也终于重新平复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后,没再说什么,掀起车帘。
那原本安安静静候在外面的一群人,看到车帘微动,立刻快步迎上前。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妇人,眼见马车内人影晃动,没一会,一个容貌明艳,与夫人颇为相似、鼻梁有痣的少女就从里面探身出来了。
这一刹那——
妇人竟被这容颜,晃了下心神,待反应过来,她立刻上前伸手搀扶住少女的胳膊。
“姑娘小心。”
明锦看了一眼,认出她就是她母亲周氏身边的崔妈妈,也是明家为数不多对她比较好、为她着想的人。
前世她回到家中。
每每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这位崔妈妈总会提醒她,周氏与她生气的时候,她也会从中调和。
只可惜,这样一个好人,最后却被明瑶想法子赶走了。
明锦眼下晦暗一片。
她什么都没说,把情绪也都暂时压到了心底,只是把手放到了崔妈妈的胳膊上,待踩着几阶高的脚踏,安安稳稳走下马车的时候,她才看着妇人,笑着说了一句:“多谢崔妈妈。”
崔妈妈听到这一声,愣住了。
她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明锦,惊问道:“姑娘还记得老奴?”
话说完,却朝身后的周妈妈先看了一眼。
周妈妈显然也十分惊讶,与崔妈妈的视线对上,却立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刚也没跟姑娘提过她叫什么。
崔妈妈这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面前的少女。
明锦看着她说:“幼时总记得妈妈哄着喂我吃饭,还会做香喷喷的炸牛奶,南地少这些,我也许久未曾吃过这样的糕点了。”
明锦这番话,倒也不全然是哄人的。
那十年,她的确是靠着这些回忆,活下来的。
生怕自己忘记,她还特地写了一个册子,把自己记得的人全都写到上面,就是以防自己有一日会忘记过去,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崔妈妈听着这清越的女声,语气轻柔地说着过去的事,竟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哭。
她也的确哭了。
潸然泪下,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姑娘喜欢,回头老奴就亲自下厨给您做,您想吃什么,老奴都给您做。”崔妈妈握着明锦的手,重重哽咽道。
明锦笑着点头,回拍了崔妈妈的手。
崔妈妈也知还有正事要做,不容耽搁,便拿着帕子擦净脸上的泪,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与周妈妈一左一右,护在明锦身边,冲着前面一群人,冲着这安远侯府高声道——
“恭迎姑娘归府!”
明锦面前的那群人,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全都跪了下去。
他们也都齐齐高声喊着“恭迎姑娘归府!”
几十个人的声音串在一起,如寺庙古钟,震耳欲聋,天上的鸟儿都吓得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明锦看着他们,又看着不远处的安远侯府。
与前世满心惶惶不同,这辈子的她,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平静而深远地看着眼前这座宅邸。
而后,她在众人的跪迎中,一步步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