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恒也没注意到。
他从明月苑一路失魂落魄的出去,面上再不复平日的温润,从前那双明亮的眼睛也仿佛跟着消失了。
暗沉沉的,连一点光都寻不见了。
也亏得这会这条路上没什么人,要不然明景恒这副模样肯定是会被人察觉,再告到周昭如那边去的。
但也不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在明景恒快走到自己屋子的时候,明瑶也从明景让那边出来了。
兄弟俩的屋子离得不算远,几步的距离。
明瑶刚走出院子就碰见他了。
“哥哥!”
明瑶看到明景恒,脸上就不自觉拾起灿烂的笑容,她跟从前一样,笑着喊明景恒。
但明景恒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他依旧垂着眼帘,垂着脑袋,往前走着。
明瑶觉得奇怪。
她还是第一次见哥哥这副模样。
那一具往昔时候永远高大挺拔的身影,此刻都变得佝偻了不少,像是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哥哥?”
明瑶蹙眉,担心明景恒出事,她连忙往明景恒那边匆匆走了几步。
明景恒低着头,明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他明显的不对还是让明瑶立刻感觉出来了。
“哥哥?你怎么了?”她的手放在了明景恒的胳膊上,面露关切问道。
明景恒这下才算是回过神。
他停下步子,侧头看过去,瞧见明瑶熟悉的那张脸,他习惯性地想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下意识就要喊人,但那一声熟悉的称呼,却在要脱口而出的时候霎时止住了。
“在听到我把名字和身份给明瑶的时候,你是替我难过不平,还是松了口气?”
清冷的女声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明景恒的脸色忽然又跟着变了,才扬起的那点虚弱笑容再一次僵住在脸上。
在看到明瑶这张熟悉面容的时候,明景恒甚至不自觉苍白着面容,往后倒退了一步。
明瑶的手就这样悬于半空之中。
她被明景恒的这一番变化弄得愣住了。
“哥哥?”
明瑶的目光也开始变得迷茫起来。
明景恒看着她面上的无措和不安,顿时头痛欲裂,一边是小妹,一边是瑶瑶,都是他疼爱的妹妹,苛待谁,他都觉得难过。
但小妹刚才的那番话,也的确让他这会,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瑶瑶了。
对瑶瑶好一点,他就忍不住想起小妹脖子上的伤疤,想到小妹这些年受的苦。
……还有她的埋怨和指责。
心脏像是还被无形的大手紧攥着,明景恒也一派茫茫然、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他也只能看着明瑶,哑着嗓子和她说道:“瑶瑶,哥哥今天有些累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说完。
他甚至不等明瑶回答,就径直转过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连明景让那边也没去探望。
明瑶目睹他离去的身影。
她不由自主地追了两步,嘴里也喃喃跟着喊着:“哥哥……”
但从前每次看到她,都会笑着摸她头,会贴心地把她送回房间,细心嘱咐她好好歇息的男人,今日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明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半个时辰之前,哥哥还不是这样的,那会他还语气如常笑着和她说话。
为什么……
想到哥哥刚才去了哪里,明瑶的脸色霎时就跟着变了。
“明锦……”她喑哑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响起。
看着哥哥走进屋子,明瑶死死攥紧拳头,脸上的神情也开始变得痛恨起来。
她再一次深恶地痛恨起明锦的回来。
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
青信急匆匆赶到王府。
京城这边送信鸽麻烦,毕竟巡逻的人多,而且主子刚回来,不知道多少人盯着王府这边呢。
这要是被其他人知道王爷私下都在做什么,难免要惹处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王爷也不想姑娘知道这些事。
左右王府和安远侯府也没差几条巷子,青信都不用骑马,一路轻功就回到了王府。
他刚从屋檐上跳下,就跟迎面走来的卓前和吴济碰上了。
兄弟俩刚喝完酒。
喝酒的时候,两人还在聊起他,觉得少了他有些无趣,还想着什么时候和青信说一下,三个人再一起喝一次。
以前他们兄弟三人各有事忙、不常碰面,也有好长时间没一起喝过酒了。
没想到迎面就看到人回来了。
“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吴济面露惊讶,想到什么又立刻变了脸,连搭在卓前肩膀上的胳膊都收回来了。
他语气紧张地上前问道:“姑娘那边又出事了?”
卓前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也直盯着青信看着,眼中的关切不言而喻。
“没出事,就是……”青信一时面露为难,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说比较好。
“王爷呢?”
思来想去,青信还是决定直接把这事告诉王爷去。
“在常思厅跟陆院判吃饭。”吴济说了一句。
见青信点了点头,便急匆匆往常思厅走去。
吴济和卓前互相对视一眼,想了想,也没犹豫,直接跟着青信的步子过去了。
安公公和他的干孙子安从就守在常思厅外。
冷不丁瞧见兄弟三人大步走来,安公公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再一看,还真是。
“你们这是……”
他的声音在看到青信的时候停住。
他如今也已经知道青信之前去了何处,见他这会紧绷着脸,便也变了脸。
原本要阻拦的话没再说。
他转头先给屋子里的人报信去了:“王爷,青信回来了。”
顾明珩原本正在跟陆抒阑喝酒,听到这话,便又皱了眉。
其实这一顿酒。
他从开始,眉头就一直紧锁着,未曾松开。
他已经从陆抒阑的口中,知道今日安远侯府都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明景恒的做法了。
原本心情就不好。
再一听到青信来了,还以为安远侯府又怎么苛待明锦了,顾明珩立刻变了脸。
不等青信进来,也顾不上先跟陆抒阑说一句,他就急匆匆放下酒盅,站起身往外走去。
“怎么回事?”
看到外面站着的兄弟三人。
顾明珩的视线落于青信的身上,他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此刻难看得很。
“那些人又怎么对她了?”他沉着嗓子发问。
其中威严气势,竟与身处战场之时一样,十分骇人,大有一种青信敢说什么,他就要领着人直接去安远侯府替明锦坐镇一样。
“不、不是。”
青信答:“这次不是安远侯府对姑娘做了什么 ,是……”
青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倒是把身边人看得着急万分,安公公不似他们几个练武的人沉稳,生怕那位出事,倒要惹得他们王爷也跟着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忙冲着青信急吼吼道:“你这小憨子,吞吞吐吐做什么呢,倒是快说啊!”
顾明珩虽然没有发言,但一双眼睛也直盯着青信。
青信思来想去,终是不敢隐瞒一点,便把夜里明锦跟明景恒说的那番话,全数与顾明珩说了。
他说完之后,以安公公为首的一伙人都傻眼了。
顾明珩也明显有些怔神。
“只有这个?”
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问青信。
青信在顾明珩的注视之下,点了点头。
顾明珩松了口气,他原本还以为是那丫头又被人欺负了,还好,她没事……
青信低着头说:“属下就是怕那位安远侯世子,会因此对姑娘不喜,要是让明家人知道姑娘的想法,恐怕……”
“这点倒是可以放心。”说话的是陆抒阑。
他还坐在里面,手里握着一盅酒,声音从里面传来。
见顾明珩等人看过来,他才徐徐放下手中的酒盅看着他们说道:“以我对这位安远侯世子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事。”
顾明珩这些年与明景恒不算熟悉。
虽然听说过他一些事,但毕竟不是真的了解,也不清楚这位安远侯世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听陆抒阑这样说,顾明珩也就放了心。
陆抒阑有识人之能,又常年在京师,既然他说可以放心,那就不必担心。
他没再说什么,只跟青信嘱咐“继续去守着”,便往回走了。
青信等人也先行离开了。
顾明珩才坐下,就看到对面陆抒阑望过来的眼神。
“我刚才还在想青信去了哪里。”陆抒阑看着他说。
顾明珩没接这个话,只给自己和陆抒阑重新续满了酒:“她的身体就拜托您了。”
陆抒阑对此不置可否。
酒满即停,他的话也点到为止:“身体,我可以治,但心,我治不了。”
顾明珩握着酒壶的手一顿,他知道陆抒阑是在说他的心病。
顾明珩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病。
他每日该吃吃该喝喝,早些年虽然有些睡不好,但如今这个毛病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所谓的心病,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遗憾一种执念。
他总是会梦到十六岁那年,梦到自己在马车前,与那个蓬头垢发、泪眼婆娑的小女孩两两相望。
他总后悔自己那日没能看得再仔细一些,没能救下她。
如果那日他能认出她,那么她也就不会吃这么多年的苦,不会在外面流落十年,不会如今明明已经回了家里,却连一个可亲可近的家人都没有。
明家人可恨。
难道他就不可恨吗?
顾明珩心头生痛、喉咙发苦,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说不出。
他只是仰头又给自己灌了口酒。
过了一会,他才看着陆抒阑笑着说道:“我没事。”
陆抒阑看他这样,一双浓眉却锁得更加厉害了。
他忍不住放下酒盅,看着他说道:“你私下为她做了这么多事,还把青信派过去保护她,可你有没有想过直接去找她?”
“或许那丫头根本不记得那件事,又或许根本不在意呢?又或许她早就放下了呢?我看那丫头也不是记仇之人。”陆抒阑劝着顾明珩。
如果在今日青信来之前,顾明珩或许还有这个念头。
可如今,他却是断不敢再有了。
是的。
他害怕了。
在战场上无所不能的长安王,却害怕见一个女子,这事若传出去,只怕这天下无一人敢相信。
可顾明珩的确畏惧见她,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这一生不愧天地,无愧亲朋好友。
唯独愧她一个人。
别人都说这事跟他没关系,可顾明珩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他没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喝闷酒。
陆抒阑看他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但这么多年,该骂该说该劝的,他都做了。
此刻看他这副模样,陆抒阑张了张口,最后也只是冷着脸吐出一句:“你就把自己困在过去吧!”
说完,他就沉着脸站起身,往外走去。
顾明珩看他这样,轻叹了口气,他跟着放下酒盅,几个大步追上陆抒阑,站在他身边跟他说道:“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有屁个数!”
在外一本正经一脸严肃的陆院判,此刻气得直接骂了脏话。
他看着顾明珩吹胡子瞪眼睛。
顾明珩任他骂着看着,最后见他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稳了一些,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
他从安从的手里接过早就为他准备好的美酒,递给陆抒阑,温声与他说道:“怕外面人多眼杂,我就不送您了,您交待的,我记下了,她的事,也拜托给您了。”
陆抒阑伸手接过,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狠狠瞪了顾明珩一眼,就先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