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
辰时已过。
天清气朗的一天,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自是不少。
明锦让人把马车停在城门口外的一处路上,这里既不会堵住来往行人的路,也能第一眼看到过来的行人和马车。
今日跟着她出门的仍是华岁,还有一个侯府的车夫。
车夫是侯府的老人了,自然也认得这位裴姑姑,这会就替明锦在外面看着。
华岁虽然不认识。
但也一脸兴奋地望着外面,时不时就把脑袋探出车窗外面,往外头看上一眼。
她趴在车窗上,一边看着行人来来往往,一边百无聊赖地回过头,问身后静坐喝茶的女子:“姑娘,裴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看着有些担心。
显然是在忧虑,以后在这位管事妈妈手上讨生活,要是个性格不好相处的,可如何是好?
明锦看着她笑道:“奶娘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看着严肃,其实心肠很热,人也很好。”
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明锦笑道:“放心吧,奶娘不会无故处置人的。”
华岁听她这样说,就放心了。
余光瞥见主子那双含笑看着她的眼睛,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然后重新扭过头看着外面。
试图去找有可能是裴姑姑的人。
明锦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她看着平静,其实心里也紧张。
其余这世遇见的人,她上辈子都见过、也都相处过。
唯有奶娘。
她是真的有许多年不曾见过她了。
记忆中慈爱的妇人,若说面貌,隔了这么多年,她其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她也不知道十年后的奶娘是什么样的。
但她为她做过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得。
她记得奶娘是个很爱干净,手也很巧的人,一块帕子,她就能变成许多花样。
每次她不开心的时候,奶娘总有法子逗她笑。
还有一手好厨艺。
她小时候挑食得很,但只要是奶娘做的东西,她都能吃完。
她还记得每逢夏日,她觉得炎热睡不着的时候,奶娘总是会拿着一把蒲扇在她床边坐着,一边唱着歌谣一边替她扇着风。
那首歌谣,她至今还记得。
它伴随了她许多年,在无数个她因为害怕而不敢睡的日子里,她都是靠着这首歌谣哄自己的。
“摇啊摇,晃啊晃,让宝宝睡个好觉。”
“看啊看,笑啊笑,让宝宝做个美梦。”
“宝宝乖,宝宝乖……”
“郡主,前面的好像就是裴姑姑。”外面忽然传来车夫的声音。
原本还沉浸于旧日回忆中的明锦,几乎是立刻掀起了前面的车帘,她往前看。
不远处,有个青年赶着牛车过来,后面则坐着一个面容有些枯瘦,但神情坚毅、衣衫整洁的妇人。
明明已经那么多年没见了。
明明她都记不清她年轻时的样子了……
她甚至都想过,会不会碰到奶娘的时候,她都认不出来了。
可此时看着坐在牛车上,神情坚毅、不苟言笑的妇人,明锦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奶娘。
明锦看着不远处的妇人,眼睛忽然变得有些滚烫,眼泪也仿佛止不住似的,滚落几滴。
“主子,是——”
华岁没听到明锦的声音,原本想问问她是裴姑姑吗?但回头看到主子红着眼眶流泪的样子,就知道这人肯定是了。
见那边裴姑姑还没发现她们,她先在窗口扬声喊道:“裴姑姑!”
牛车上的妇人听到这声称呼,忙往前面探寻过来,她年纪大了,早些年为了贴补家用没少做刺绣,也因为明锦的事哭过太多次,眼睛早就不似从前那么好用了。
她眯着眼往前打量,瞧见一个丫头朝她挥手,但她瞧了半天,也没认出这是谁。
正想收回目光,忽然瞧见一个从马车中走出来的红色身影。
那是一个长相很好的少女。
虽然裴姑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用了,但在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即便还未看清她的脸,裴姑姑的眼睛却直愣愣地停在她身上,移不开了。
等牛车离马车越来越近。
少女的相貌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裴姑姑忽然没忍住滚下了豆大的眼泪。
“娘,是那边吗?”青年问妇人。
他也看到了明锦,但他已经认不出明锦了,只是见这长得跟仙女似的人一直看着他们,这才小声问了一声他娘。
妇人沙哑着嗓音说:“过去。”
“诶。”
青年答应着过去。
明锦也迎了过来。
牛车才停下,青年一时不知道要喊明锦什么,只能埋着头喊了声“小姐”,然后就想转身去扶他娘。
他娘却十分中干的,先从牛车上跳下来了。
下来之后就直奔他面前的少女。
青年往旁边站,埋着头,没打扰。
华岁也没上前。
只有明锦和妇人两两相望。
“奶娘。”
明锦笑盈盈喊她。
听到这一声,裴姑姑再也没忍住,哭着抱住了明锦。她死死抱着明锦,生怕松开,明锦就又不见了。
身后的华岁看到这一幕,没忍住红了眼睛,偷偷拿着袖子抹泪了。
明锦心里也有些难过。
她轻轻拍着妇人的后背,触手便发现奶娘瘦了许多。
掌心之下好似只剩下骨头一般。
“奶娘,您这些年过得好吗?”明锦忍不住问。
裴姑姑听她询问,总算是恢复一些神智了,余光瞥见四周来往的行人都在往这边看,不肯让姑娘被他们这样打量。
裴姑姑拉着明锦背过身,然后跟明锦说道:“我都好。”
“松子,你来给郡主磕个头。”她喊得是青年。
陈松答应着就要过来。
但还没等他弯下膝盖,明锦就先一步说道:“不用如此大礼,你是奶娘的长子,也是我的奶兄,没有哥哥跪妹妹的道理。”
陈松是个很老实的人。
他犹豫着看了一眼他娘,见他娘点头,这才听了明锦的话,没有下跪。
恭顺可以伪装。
但下意识的习惯是装不出来的。
明锦知道奶娘这是在让她放心,她并没有被人苛待过。
明锦心下稍松,又说起:“我信里不是跟奶娘说,让你把奶兄和孩子他们都接过来吗?您怎么没带?”
“家里还好几块地呢,他们要是都跟着我来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就荒废了。”
裴姑姑还是跟从前一样。
短暂地悲拗过去之后,她这时又恢复了从前的冷静和沉着,笑着跟明锦回道。
看着少女无奈的神情,她当然知道姑娘是在为她着想。
怕她跟儿子、孙子他们分开,觉得孤独冷清。
但就是因为姑娘为她着想,她才更要替姑娘多考虑一些。
家里留下的地,的确不能荒废。
但她更不希望的是,自己的亲人给姑娘添麻烦。
何况她也担心。
儿子、儿媳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孙子、孙女也在乡下天真惯了,都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从来没受过什么规矩。
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事?
何况她以前跟夫人闹过那么一场,谁知道夫人心里还有没有记恨着?虽然姑娘说把他们安置在郡主府,但郡主府不是避风港,夫人要是真想发作,她不希望姑娘受苦。
与其让孩子们跟着她小心谨慎,让姑娘提心吊胆,还不如让他们留在家里,过他们的太平日子。
“你不用担心他们,离得不远,他们想看我,我想看他们,也就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裴姑姑反过来安慰明锦。
明锦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答应。
“奶兄一路辛苦,先随我们回去吃个饭,住一晚再走吧。”她转头跟陈松说话。
这次倒是不用裴姑姑说什么,陈松就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道:“家里孩子还等着我回去,我就不去了。”
“娘……”
他看着裴姑姑。
裴姑姑点了点头:“去吧,路上小心些,跟孩子们说我这挺好的,有时间我就去看你们。”
陈松诶着声应了。
他又跟明锦说了一声,然后就赶着牛车离开了。
裴姑姑看他离开,又拍了拍明锦的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