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的春节，叶银花一家跟着朱二妹一起到县城过年。
春节联会晚会的小品里，朱时茂语重心长地对陈佩斯说：“佩斯呀，你太不了解你的长处了。你这形象，演个小偷小摸地痞流氓，都不用化妆，往那儿一戳就行！”
朱二妹笑得很开心，她扭头看向哈新民：“新民啊，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头回看到你呀，也是这么想的！”
那一年，哈新民穿着喇叭裤，空手登门，吃了五个炒鸡蛋的样子，祝二妹永远忘不了。
“妈，那个，大过年的……” 哈新民讪笑着，似乎在求放过。
哈新民的面孔，用朱二妹的话说，他现在见谁态度都好，像土老倌儿镶了金牙，不笑就亏本了一样，跟从前那种“刚死了爹不巧又死了娘”的模样一个天一个地了！
朱二妹继续看电视，并不穷追猛打。
叶银花却接上了话茬：“明天大年初一，听说百货公司会打折，新民，咱们给妈买套新衣服。”
朱二妹摇头：“不用，你二嫂给我置办了。再说，后天你大嫂来，肯定要给我带新的。”
叶银花坚持着：“儿媳们都给买了，这女婿也得买啊！”
哈新民在一旁嗫嚅着：“咱们不是年前给妈包了五十块钱吗？”
此时，小品《相亲》里徐老蔫拖拖沓沓、窝窝囊囊的模样，像极了哈新民。
而现在的叶银花已经成长为雄鹰般的女子，她眼睛盯着电视机，也看不出是什么态度，只不紧不慢道：“钱归钱，那是我给妈的心意，你这当女婿的也表示表示。我听隔壁刘大妈说，县城有一种高级的鸭毛做的背心，特别暖和，45块。我估计打折了37~8块能买到……”
多少？~！！你说多少？！！哈新民顿时笑不出来了。
哈新民依然是那个，上一秒让他爆币，下一秒他就给你表演暴毙的哈新民。只是，如今的暴毙，是他内心天旋地转，一阵稀巴乱炸，再也不似往昔那般狂吠不已。
叶银花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忽地一记眼神扫射过去，哈新民立即将耷拉的嘴角撑起来。
小品快结束了，徐老蔫和对象牵手成功，全国人民看了都挺高兴。
朱二妹边笑边嫌弃：“这丑老头咋还处上对象了？！”她并不知道，头一回登上春晚舞台，扮演徐老蔫的赵本山才33岁，比她两儿子年纪还小。
大年初一，聂小荣一大早跑过来。“走！去溜冰，我们同学都去。我们叫上薛慕文一起去！”
小学生们都热衷于放炮，中学生们则是忙着拉小团体活动——溜冰、看录像、打游戏。
“不了，你不是有同学陪着吗？今天薛慕文要跟我一起预习功课……”
叶珊话还没讲完，聂小荣的小眼睛倏尔睁圆，发出尖锐爆鸣：“年初一？学习？”
没错，从前我也不卷的。但进了高中之后，确实感觉有点吃力了，我得加把劲。再者，今天薛慕文一家要来拜年，顺便一起学习……叶珊本想这么解释，但懒，就说：“你要愿意，也留下来学吧。”
聂小荣遗憾地叹了口气：“求求你，能不能我爸来的时候……”
“明白！”叶珊郑重一点头，“你爸来的时候，我一定是在看电视！”
聂小荣得到承诺，愉快地去和同学溜冰了。
叶珊也和家人叮嘱了，如果聂老板来，一定要远远地就叫她，千万别说她在学习。
然而，防住了聂老板，没防住别人。
叶珊正和薛慕文欢畅地遨游在知识的海洋中，一股大浪扑头盖脸打来：“哎呀！看到没？他们还在学习！这是什么精神？！”
一抬头，说话的是董主任，辰辰跟在其后。
看到叶珊，辰辰露出了笑容，但叶珊能感觉到那是用力才弯起的嘴角。
叶珊迎上去，拉起辰辰的手，“我就请教他一个题，我们一起玩去！”
还没等董主任阻拦，叶珊拉着辰辰冲去了堂屋。堂屋里有很多好吃的，但辰辰似乎都没什么兴趣。
叶珊找话说：“你头发怎么剪那么短？”
“我妈不让我扎头发，说容易早恋。”辰辰回复的慢而无力，似乎没有情绪。
“嗯……”叶珊着急地想着措词安慰，“剪得挺好的，一看就像很会打乒乓球的。”
辰辰露出稍纵即逝的微微笑意。
叶珊总觉得哪里不对，从前的辰辰可不是这样。她会拉着自己的手，好奇地问这问那，她曾热情洋溢地帮自己筹备各种墙报，还会眉飞色舞地讲述校园里的点点滴滴，那时的她，是一个积极热情的女孩。
董主任跟着过来了，“珊珊，你帮帮我们家辰辰吧，她这次期末考试，班级综合排名才19……”
初一的时候辰辰成绩还是数一数二的，可不知怎的，后来成绩就起起伏伏。老师们有时说她粗心大意，有时又觉得她心思没放在学习上，以至于董主任一直只是批评，没想过要给她补课。但现在，转眼间已步入初三，下半学期即将来临，董主任焦虑不已，这又找了叶珊。
“没问题！”叶珊笑意盈盈，信心满满的样子，其实没什么把握，她只是想先让母女俩紧绷的精神稍微放松一下。
三人商量着补课时间，哈仕琪——不，现在应该叫她哈思琪了——冲冲跑进来大喊：“珊珊姐姐，东东哥哥和美红姐姐打起来了！”
等叶珊过去，一场小规模战火早就被大人们扑灭了，开战双方都在面壁思过中。
起因是这样的——
东东向大人们展示了一张“五好学生”的奖状，大人们纷纷表扬。美红眯眼一看，毫不客气地说奖状是弄虚作假。大人们凑近一看，还真是“三”字上面加了两竖。
东东的骄傲瞬间化为羞辱和不甘，转而嘲讽美红连“三好学生”都拿不到。美红听不得难听的话，便扑上去，和他扭打起来。
这一战，使本就不亲近的兄妹之情变得愈发脆弱。
大年初四，哈新民一家和叶金花一家，准备吃完午餐就各自回家去。
美红举起酒杯：“大伯！大姆妈！二伯！小姆妈！小姨！姨父——”
这一声声甜甜的叫声，听得人心头一暖，引得众人纷纷投以慈爱目光。
美红接着豪壮道：“让我们同归于尽！”
大过年的，四座皆惊。
叶珊赶紧补充：“让我们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随着这声提议，众人方才举杯，结束了这场家宴。
大年初五，亲戚们都回去了。徐慧萍领着叶珊去给董主任家拜年。
所谓拜年，就是你拜完我家，我再去拜你家。
董主任看到叶珊跟着来，特别开心，立马让叶珊进辰辰房间，自己在客厅里和徐慧萍聊天。
辰辰微笑着向叶珊请教数学题。叶珊耐心讲着，她也耐心听着，但声音里听不到一丝活泼欢愉。
“辰辰姐姐，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想呢？”辰辰一把抓住了叶珊的手。
“我看你不太高兴。”
辰辰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却依然缩着肩、弓着背，“我和谁都这样，对不起啊，我没什么力气。”
“那你去医院看过了吗？”
“看了，医生说没什么问题。”辰辰沉默了一下，微微垂下头去，“我妈说我就是矫情。”
说到这里，辰辰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抽屉最深处掏出一个小盒子，慎重其事地掀开盖子，“珊珊你看，你喜欢什么？”
盒中，静静地躺着各式女孩钟爱的饰品与明星贴纸，还有那用斑斓彩纸折出的千纸鹤与小星星，每一件都是辰辰曾经的宝贝。
叶珊在那些东西里看到一个闪亮的东西，她挑出来细看，这不是辰辰考上初中后，自己送的项链吗？当时辰辰说，这是她收到的最漂亮最喜欢的礼物。
辰辰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很快又被坚定所取代：“这里面你喜欢的东西都拿走吧！”
叶珊虽然谢绝了，但内心充满了疑惑。
董主任坚持挽留徐慧萍和叶珊吃晚饭，说辰辰爸爸不在家，她们母女二人太冷清，这个理由让人难以推却。
餐桌上，菜肴丰盛，气氛融洽。
只是，时不时的，董主任会说：“辰辰，你看看，珊珊吃这么多，你怎么连她一半都吃不下？”
本来想再盛一碗饭的叶珊立即放慢了吃饭速度。
“我，吃不下。”辰辰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味同嚼蜡般地咀嚼着。
“为了你的营养，我天天变花样做好吃的，你去看看，哪家家长像我们家这样，啊？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还嫌弃，要现在是六零年代，哪里看得到这些好吃的？再说了，你以为你妈我不辛苦吗？你爸到现在还没下班，家里都指望着我……”
董主任越说越气，夹起一块红烧肉塞到辰辰碗里，“吃，大口吃，把这碗饭给我咽下去！”
“我真的吃不下！”辰辰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猛地放下筷子，冲进房间，将自己反锁起来。
董主任气得哆嗦，顾及到徐慧萍母女俩，她忍怒火，没有去敲门，只是自嘲着自己教女无方，转而更加热情地招呼客人用餐。
这一幕，让叶珊心中五味杂陈，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