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清之中气十足,说话的声音在这宽阔的正厅中不断来回,形成了一种厚重的混响之音,若不是瞧见他须发皆白,满脸皱纹,谁也难以想象这般充满生命力的强大躯体拥有者,居然是一名八十多岁的老人。
“闻太保,这……你与杨毅是何关系?”
裴庆惊讶的站了起来。
闻清之也不答话,走到杨毅身边,用手一拍杨毅肩背,饶是杨毅的“体力”惊人,也得脸皮一抽,顿觉一股狂猛热流自背上直冲下腹,绕了一圈后又收了回去。
“嗯,不错,虽有一些岔子,但的确是‘童安公’的路数,想不到老夫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师弟,老夫既是师兄,那长兄如父,这位子便也能坐一坐了。”
闻清之大刺刺的坐到了裴庆的左手边,庞大的气势自无意间挥洒而出,使得众人噤若寒蝉,这一下轮到裴庆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了。
现场沉默了一小会儿,闻清之忽地睁开眼睛问道:“婚礼怎么还不开始?老夫还要等着喝师弟的喜酒来着。”
“是是是!”
有了这位“大乾武神”撑腰,便是顾临安也是心中安定,目光便看向了裴庆。
面对其他人,裴庆或许还能将“老子不愿意”的面孔摆出来,但是面对“闻清之”,就连裴庆也得展露微笑。
闻清之乃是大乾43年生人,十二岁便从军参战,一生经历战阵不下千余次,斩杀敌酋不计其数,直至大乾84年,已经四十一岁的闻清之奉高帝之旨,随“淮王·李青”出征北疆。
便是这一年,闻清之独闯神武堂,一直压制在三昧境顶峰的修为,连续突破,直至与神武王交手,已然是神意宗师级的人物,修为到了这里,自然要遵照各国间的潜规则,不能将“核武器”轻易丢到敌对国中。
闻清之便回到皇京,虽是吃了败仗,可这一仗打出了近三十多年的威风,让这些年来北疆边境也只是小有摩擦,没有大规模的征战,这一切直到慕容宸与李存浩叛逃大乾才出现了新的变化。
闻清之四十多年没有在军伍中担任职务,只是挂了一个“威国大将军”的虚名,但是按照官级排序,闻清之的地位甚至还在裴炎之上,更遑论连一品官阶都没有摸到的裴庆,其在军伍中的超然地位,自是裴庆所不能比的。
既然闻清之这般明显的为杨毅说话,裴庆便知道这一切已经早就落入了李玉的算计之中,只能咬牙回应道:“两位夫人,去将红月带出来吧。”
裴红月就在后堂等待着他,她的一颗心既是激动,又是惶恐,她没想到本在禁足之中时,忽闻喜报,她居然被赐婚给了杨毅,尽管杨毅在那晚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暗示,她却觉得机会不大。
在裴红月看来,勋贵集团几乎就是大乾王朝的命脉根基,整个王朝三分之二的武装力量及税收财政等,都是掌握在勋贵手中,门客弟子遍布整个大乾各行各业,早已将大乾王朝所有能挣钱的行业渗透了个遍。
就算是皇帝现在吃的“贡米”,喝的“贡茶”等,又有哪一样背后没有勋贵的影子,将杨毅招为郡马,那几乎就是要撕破脸与勋贵集团开战,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时候,属实是个不智的行为。
李玉虽然“残暴狠毒”,但他却并非失智之人,而且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当不应该用如此自绝性命的手段。
裴红月却不知道,如果不是成帝在位十几年,让整个王朝深度糜烂至此,李玉或许可以用更温和的手段将朝堂治理好的,但到了现在这一步,也只能动用大手术来拯救王朝的生命线了。
裴红月之所以会惶恐,那就是因为杨毅的话被说中了,这就代表他们的结合之下,就会有一个明显的站队,如果她不肯站队李玉,这段婚姻肯定要无疾而终,如果站队李玉,那么李玉接下来的屠刀就会从她身旁掠过,将绑在裴府身上的那些利益链条全部斩断,届时,自然便是尸横遍野。
“少军主,两位夫人在门外候着,老爷喊你过去呢。”
“姜莹,我突然有点害怕……”
“我不明白?少军主不是欢喜杨毅的么,怎地到了这一步却没了胆气?再可怕,难道还能比北疆战场上死掉那些兄弟姐妹们,更可怕了吗?”
“你说得对,没人可以逃过这一劫,许是不应在我的身上,也要应在其他人身上,若是如此,还不如就由我来吧。”
裴红月站起身来,姜莹连忙将那块红盖头盖在了她的脸上,并牵着她走出了房门。
“请郡主上座!新人拜舞、谒见!奏乐!”
红月郡主在千呼万唤声之中,还是走到堂屋正中,因为这并非是一般的民俗婚礼,而是堂堂大乾郡主“招婿”,所以会多出些流程礼节来。
作为“草民”的杨毅,必须对端于上座的郡主先见“君臣”之礼,意味着“君臣之节”大于“家节”,之后才能按照正常流程将婚礼继续下去。
杨毅早就知道有这一轮,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在铜钟、鼓磬之声中,他恭恭敬敬的先是趋步向前跪拜,叩首之后等待回应,这就是皇族的压迫感,就算是成为了夫妻,也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对方的尊贵身份,生杀荣辱皆在其手!
“谒见已毕,请郡主下座,新人牵手,于府主‘谢恩’!”
顾临安眼见裴红月微微抬手,便接过了话,尽快将这不太体面的一幕划过去。
裴庆作为府主,需要先接受新人的谢恩,这也是在正式婚礼前的仪式,代表今后的生活都要依靠府主,生老病死都是裴家负责,这份恩情如同再造父母,自然也要先行谢恩。
没办法,杨毅又得跪下磕头,再奉上一杯香茶,裴庆接过之后,仍是打了数次茶碗边沿,这才在闻清之的注视之下,咽了一口茶水。
在这之后便是正常的婚礼仪式,先是将“婚书”内容再念一遍,接着便是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等“交拜礼”结束,却是将裴红月和杨毅先行送到后堂的婚房中。
“嘎吱……”
等婚房大门一关上,杨毅整个人松了一口气,直接坐到了床边,双脚一踢,便将靴子踢到床角去。
“喂!杨毅,你也太放肆了吧,这可是我的闺房!”
“都是夫妻了,分什么你我,它是你的闺房,等会就是我的洞房。”
“呸!你个下流坯子……你准备让我戴着这玩意儿在这坐到什么时候?”
“是是是!奴才该死,忘记了郡主还在等我来掀盖头。”
杨毅赤脚下床,走到裴红月身边就要掀起她的红盖头来,却见裴红月身子微微后仰躲了过去。
“你个笨蛋,还有‘合卺礼’都没过,怎么直接上手?难道你想以后日日吵架,家宅不宁啊!”
“……好吧,规矩真多!”
杨毅自桌边倒了两杯酒,自取一杯,另一杯交给裴红月,他们随即双腕交缠,各自饮下杯中之酒,便算做礼成。
喝完了“交杯酒”,便是要掀盖头,杨毅也没去拿桌上放好的金秤杆子,只是用手一掀,便瞧见凤冠霞帔的裴红月俏生生的瞪着她。
在红烛照映之下,裴红月的面容与大红喜服交相辉映,让杨毅有种美不胜收之感,不自觉的咽下一口口水。
“干什么?现在可还没到时候,你可别犯浑!”
“嘁,闻太保都喊我‘师弟’了,我是什么情况你还不明白吗?”
“你……你修炼的居然是‘百炼童子功’!难怪你对女人表现的那么奇奇怪怪的,却原来不是不动心,而是不能动心啊!哈哈哈!真是好笑,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裴红月这才恍然大悟,遇见杨毅以来一些奇怪的地方,便也解释得过去了。
虽然在这个世界上“童子功”不算是什么绝学,但是不同的法门用出来的“童子功”也皆是不同,其表现出来的效果也是天差地别。
童安所用的这门“百炼童子功”非常吃天赋,天赋不够的人学了,也练不出什么名堂,但如果天赋到了,那么展露出来的实力就非常强大。
而且“童子功”大多都是厚积薄发之术,尤其表现在“自我克制”之上,是灭绝人性,杜绝人情的武学,在许多宗教看来,如此功法,犹如魔门秘术,所以甚少有流传。
杨毅所学的童子功是结合了“混元童子功”与“天罡童子功”之大成,但殊途而同归,居然与“百炼童子功”也有了六七分的相似。
这不但给许焕造成了一种错觉,甚至连闻清之也有了类似的错觉,杨毅似乎真的与当年的“安国公·童安”有什么关联。
只要有了这么一丝联系,素来对人伦孝道十分看重的闻清之必然会前来相助。
“你笑吧,接着笑,看你以后还笑不笑得出来。”
杨毅也不着恼,自顾自的往床上一躺,甚至换了个舒服的躺姿,饶有兴致的看着裴红月。
裴红月果然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她跟一个练了“百炼童子功”的男人成婚,那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岂不是要让她守活寡?
“不行!我得找闻太保,让他将你身上的功夫收回去,你另起炉灶练别的武艺吧,就算是我的家传武艺,我倾囊相授给你也成的。”
“算了吧,闻太保要是有办法,他早就给自己解决问题了,这四十年里还用得着孤家寡人吗?”
裴红月忽然拔下头上凤钗,狠狠的扎入在桌面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个狗皇帝,太过分了!我又没得罪她,居然要我守活寡!”
“你先别这么说,如果不是闻太保暗示了你父亲,怕你父亲也不会这么痛快,归根结底,其实裴庆大人还是怕你吃亏,他看重你是大于所谓的裴家前途的,而且陛下也应是知道我不会真的伤害你,这才放心大胆的赐婚。”
杨毅抬头看了下婚房的天花板才继续道:“这么想来,似乎没有比我更好用的棋子了,其他的棋子或许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这颗棋子可倒好,尽伤人了,伤不了自己。”
郡主婚事,自然不会像民间俗礼那般仓促了事,今天只是例行成婚之礼,可接下来还有四五日的时光,才算将这件婚事彻底完结。
余下的事情,顾临安倒是不需要主持,只需要从旁参与即可,连闻清之作为杨毅这一方的“父辈”,也得住宿在裴府。
但有些民间习俗却是不可避免的,这既是人性的一种天生的“好奇心”作祟,也是分享美好事物的宽容心态。
只见萧红英、郑芳芳两人鬼鬼祟祟的摸到窗口之下,躲在廊柱之后,两人侧耳倾听,想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还未曾听到动静,便见顾临安又从另一个方向摸了过来,只是蹲在窗棂之下,左顾右盼,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什么人?二夫人?”
姜莹这时候在院中巡视,她既是旗中悍将,也是裴红月的贴身护卫,即使是“洞房花烛”也不曾离得太远。
“嘘!”
萧红英比了一个噤声手势,并将她拉到一边。
“你们这是在作甚?”
“你不知道吗?听墙根啊!这没有闹洞房,总要知道里面发生了些什么,我也好跟陛下回禀一声。”
顾临安那张老脸上一红,却也只能强作镇定。
两位夫人自也是点头道:“这是老爷不放心,让我们过来瞧瞧红月和姑爷有什么需要的,我们就听一会儿,有了动静就走。”
“咳咳……”
便在姜莹错愕之时,一声轻咳响起,众人回头一瞧,不由魂飞天外,只见威武霸气的闻清之迈步而来,老远就瞧见了他们的鬼祟行径。
“闻太保……我们都是出来赏月的,这月色明亮,明日便是个好天气,不如就此散了,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吧?”
顾临安连忙找了个借口想要离开,万一惹得这位“大乾武神”不开心,搞不好一巴掌拍碎了自己的脑瓜子。
“不用,既然来了,便一起听听吧,但只能用‘听’的,切不可用什么下作法门,让老夫知道了,将他的耳朵揪下来。”
以闻清之的身份,本不应该如此,但是他心中有一个疑问,曾经在自己师傅那里未曾解惑,便想看看自己这位“师弟”有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