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梁宅。
每当天色渐晚,乔佩蓉就在阁楼里比划着那些脏兮兮的皮影,嘴里念念叨叨。
那些皮影充满了岁月的痕迹,有些已经残肢断腿,但她仍旧爱不释手。
时,她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击鼓撞锣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凑到窗边,瞧见不知哪儿来的皮影戏班在搭台表演。
乔佩蓉的心好像被什么击中一样,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院中。
*
此刻,院子里,八尺影窗里正在演绎皮影戏——《四郎探母》。
堂鼓一敲,扮演杨四郎的小生开嗓,唱念声锵然嘹亮:“闻听老娘,押粮来到雁门关口,是我有心,回营见母一面,怎奈关口阻隔,插翅没法飞过。思想起来,好不伤感人也!”
二胡声中,杨四郎唱到:“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久困沙滩。”
唱腔婉转哀切,令闻者动情。
乔佩蓉站在院中,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眸里仿佛闪过一丝情绪。
“我有心回宋营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思老母不由我肝肠痛断,想老娘泪珠儿洒在胸前……”
影窗白布上,杨四郎驾马狂奔,只为见母亲一面。
杨四郎的皮影渐渐交叠出乔佩蓉回忆里,和儿子小栓儿一起看皮影戏的时光,她手中破破烂烂的皮影,原来都是和儿子一起亲手做的。
小栓儿自小就喜欢皮影戏,爱看八尺影窗后上演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他总是开心地指着皮影小人和她说:“娘,我也想像里面的孙猴子一样腾云驾雾!”
可自打小栓死后,乔佩蓉的生命就如同皮影一般,沉默了,静止了。
小栓儿,是娘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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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从白幕后走出一个人。
捡大画着杨四郎的脸谱,朝乔佩蓉一步一步缓缓走过去道:“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有心回宋营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娘,我好想你啊……”
乔佩蓉的眼眶瞬间噙满泪水,朦胧的泪光里,她好像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孩子,她冲过去一把抱过捡大:“小栓儿——”
梁茂辰看到这一幕也悲从中来,走上前去,三人抱在一起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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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欢迎跟曾世庭远远地望着,心中动容。
曾世庭感慨:“这是我舅妈五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叫的还是我表弟的名字……官掌柜,我替我舅舅一家谢谢你。”
欢迎抹了抹泪:“你也不用谢我,这主要是多亏了我那当心理——多亏了我的朋友,如果没有她,我也想不出这个法子。也要谢谢花行乐请到了吉祥班,还要谢谢捡大,愿意扮成你弟弟陪我们演这出戏。”
曾世庭心中一顿,官真谢了所有人,唯独没有谢她自己。
或许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当身边人深陷困难时,总是不计回报地施以援手。
曾世庭偏过头看向她,突然,那颗柔软的心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胸膛。
他感觉自己心里那颗明明已经被斩断根系的种子,好像又吐出了新叶,嫩芽窸窸窣窣,摩擦着他柔软的心房。
*
皮影戏演出结束后,梁茂辰重金酬谢了吉祥戏班,还命士兵把他们送到鹤鸣春,包了酒席。
而梁茂辰留在家里,陪着稍有好转的乔佩蓉简单地吃了一顿家常饭。
梳洗后的乔佩蓉面容清秀,完全看不出她就是昨夜的疯女人。
饭桌前,乔佩蓉依然神情憔悴,她朝欢迎道:“多谢你,官掌柜。”
说罢,她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捡大,慈蔼一笑:“也谢谢你,孩子。”
捡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欢迎劝慰道:“舅妈,小栓儿在天有灵肯定希望您能开开心心地活着,您别再惩罚自己了。以后您和大舅就换个活法吧,多出去散散心,看看皮影戏,毕竟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呢!”
曾世庭一脸内疚:“舅妈,是我不好,这么多年来也没有经常来看您。”
乔佩蓉摇了摇头:“世庭,这怎么能怪你呢?你本就身体不好,在曾家已是自顾不暇了,舅妈都没帮上你,又怎么会怪你呢?”
梁茂辰拉住乔佩蓉的手:“佩蓉,你放心,之后我一定在家多陪你。”
但乔佩蓉却沉吟片刻,不再说话。
半晌后,她拿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朝梁茂辰说道:“我想跟你离婚。”
此言一出,平地惊雷,所有人都怔住了。
虽然欢迎知道1921年就颁布了关于离婚的法令,但是亲耳听到一个民国的女性说出要离婚,还是无比讶然。
只听乔佩蓉道:“茂辰,这么多年来,你对我不离不弃,我谢谢你。但是这些年来,你总外出打仗,我自己在家仿佛总能看到小栓儿的影子,哪怕是看到你的脸,我也会想起我的儿子。你若真的希望我的病好起来,我恳求你跟我离婚,放我走吧……”
梁茂辰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治好了妻子的病,换来的却是离婚的结局。
他拉住乔佩蓉的手,语气近乎哀求:“佩蓉,你别冲动,孩子没了咱们还可以再要啊,你——”
乔佩蓉轻轻拂开了他的手:“这辈子,我们做过夫妻,我已经很满足了。但小栓儿的死就像一根刺一样,不仅扎在我心上,也扎在我们之间。我不想再要别的孩子,我也不愿让你陪我接受惩罚,就让我们放过彼此吧……茂辰,若来世有缘,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
这一刻,欢迎明白了,如果梁茂辰强行再把乔佩蓉留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那她势必就会成为一个疯女人。要想让乔佩蓉彻底治愈心结,恐怕真的就是要让她结束这段夫妻关系,让她不再是妻子,也不再是母亲,而是乔佩蓉自己。
最终,梁茂辰艰难地点了点头:“好。这辈子你能做我家婆娘,我已经知足了。”
二人碰杯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欢迎跟曾世庭不忍打扰二人互诉衷肠,便离开了酒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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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霜的月亮在庭院中投下淡淡的银光,二人在院中踱步。
欢迎叹了口气:“这件事儿,我是不是帮了倒忙?”
“怎么这么说?”
曾世庭脚步一顿:“你千万不要自责,我表弟的离世就是我舅舅和舅妈之间的沉疴痼疾。这么多年来,他们都笼罩在这个阴影之中,渐渐活得不像自己了。要想让二人彻底好起来,须得狠下心,剜下肿块,才能长出新的皮肉。他们的关系也是一样,分开也不是因为不爱了,反而是因为真的爱对方,想让对方活得更像自己吧……”
闻言,欢迎点了点头。
院子里,皮影戏班子留下的道具还在,欢迎便好奇地走过去。
她轻轻抚摸过这些栩栩如生的皮影,抬眸问曾世庭:“你以前看过皮影戏吗?”
曾世庭点头:“当然。”
欢迎心想,今天是自己第一次在现场看皮影戏,以前只是在电视上见过。看来每个年代的人,休闲娱乐的方式还真不一样。
她拿起了其中画得最漂亮的皮影人,仔细端详起来。
曾世庭说:“你拿的那个是杨玉环。”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最喜欢的皮影戏,就是讲唐玄宗和杨贵妃的《长生殿》。”
他说着,拿起唐玄宗的皮影人,轻声唱起来:“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我只道谁惊残梦飘,原来是乱雨萧萧。”
曾世庭边清唱,边挑起竹竿,控制着李隆基一点点朝欢迎手里的杨玉环走去。
“叹生前,冤和业。才提起,声先咽。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
在煤油灯的照射下,影窗白布后,两个皮影小人逐渐靠近。
“誓世世生生休抛撇,不堤防惨凄凄月坠花折,悄冥冥云收雨歇,恨茫茫只落得死断生绝。”
曾世庭唱罢,微微一叹。
欢迎歪着头看向他:“唱得不错啊,那之前你哄我睡觉的时候,怎么不唱这个?”
曾世庭淡淡道:“这唱词太悲伤了。”
“是啊,都唱到死断生绝了……”
见欢迎失落,曾世庭安慰道:“不过,杨玉环和李隆基马上就要相见了。”
他拿起欢迎手中的杨玉环,念白道:“记得天宝十载,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因感牛女之事,密相誓心,愿世世生生,永为夫妇。”
曾世庭说着目光看向欢迎,灯光下,她的眼睛被照得亮晶晶的,仿若碎玉流金都落在她的眼眸。
“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欢迎也拿起唐玄宗的皮影人,控制竹竿,李隆基和杨玉环终于在长生殿重逢。
“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欢迎想到梁茂辰和乔佩蓉,一时偶发感慨:“杨贵妃死后还能在长生殿与唐玄宗相逢,你说上辈子相爱却被迫分开的两人,下辈子还会相遇吗?”
曾世庭想了想:“会吧……”
欢迎扑哧轻笑:“你不是只相信德先生和赛先生吗?”
“话虽如此……”
曾世庭微一沉吟:“但有时候,人还是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里。那你呢?如果是你的话,你会为了所爱之人,在轮回路上不喝孟婆汤吗?”
欢迎竟然认真思考起来,没注意到身边人的目光,那眼底满是眷恋。
“我呀……”
她说着抬眸,撞上曾世庭的眼睛。
因对方的眼神太过真挚,令欢迎一时语塞。
昏黄的煤油灯照着二人的轮廓,八尺影布后,仿佛欢迎和曾世庭就是影窗白幕里的故事中人。
明明月光静默无声,但欢迎却好像听见了种子发芽的声音,微弱但清晰。
蓦地,她想起方才的唱词——“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
那时欢迎还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心动的瞬间,神经末梢都会发出提示音。
只是察觉,还需要些时间。
突然,欢迎手中的皮影化作一株曼珠沙华。
紧接着,漫天花瓣簌簌而落,宛如彼岸那边的回声,霏荡而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