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特殊的日子,靳家小院整个被装扮得像个童话世界。
门外的两棵梧桐树上,挂上了两个大灯笼和各种小灯泡。大灯笼里的电灯泡发出橙红色的光芒,把院门口照耀得如同白昼,隐藏在梧桐树枝叶间的小灯泡发出五颜六色的光,闪闪烁烁,像萤火虫的亮光,又像夜空中的星斗。
院子里,花草树木的枝丫上,挂着用各色锡箔纸或彩纸剪成的各种形状的卡通小动物,带着各种夸张的滑稽动作和表情,栩栩如生。院内的花叶间同样隐藏着许多小灯泡,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反射在那些挂件上,使得这个小院子在这个冬夜显得热闹非凡。
庭院中间是疏密有致的斑竹林。那斑竹的枝丫上,也挂上了各色小铃铛,被风一吹,发出清脆和谐的叮当声。
靳老刚回到家门外,看到眼前这一切,他简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境中。
抬头,天空中还是纷纷扬扬雪花,飘落在脸颊上凉浸浸的是那么真实。回头,远处的街灯灿烂如火,偶尔有寥寥的行人或紧或慢地走着,低头,硬硬的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和往日一般无二。
只有前面的景象不真实。
靳老回头问佟湘:“我这是回家了?”
佟湘点一点头说:“是!我们回家了!回家过年!”
靳老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家?”
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的靳临川和靳潮阳齐声说:“爸爸,我们这是回家了!我们确实回家了!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家!”
“这是政府安排的?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这样搞,不能为了个人这样浪费……”嘴里在抱怨,其实,他那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颤抖,内心的激动是掩饰不住的。
住院近半年以后,这位戎马倥偬的老革命者,终于活着回到了家里。他的生命几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肝癌晚期,疼痛已经折磨得他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他拒绝手术,最后,经上级批准,现在只是每天打着一种外国进口的止痛针药,减轻痛苦而已。
这次回家,是他要求回家过年的。
虽然大家都哄着他,反反复复地给他说他的病就快好了,很快就能康复出院,佟湘还说,出院后又陪他去重走长征路,好好回顾革命征程。但聪明如靳铁柱,当年他面对狡猾的敌人,无论地方耍什么花招,也能从容不迫,把控全局,了如指掌,何况那病长在他身体里,日日相伴,焉能瞒得住他?
只是,大家既然要这样演戏,他就配合大家而已。
“爸爸!先不要管这些吧!你看,雪花呢,这是越来越大片了,我们先进去吧!”
女儿靳朝阳伸手接住几片雪花,摊在手心里,递到靳老面前。那雪花因了靳朝阳的体温,瞬间化成一滴淡淡的水滴。
靳临川也说:“爸爸!你们为国家出生入死,今天怎么享受都是应该的。”
佟湘也说:“是啊!这是你们拿命换来的!”
佟湘举着雨伞,撑在靳老头上,为他挡住风雪,他的儿女们慢慢地小心地推着轮椅,来到了家门口。
“欢迎靳爷爷回家!欢迎靳爷爷回家!欢迎靳爷爷回家!”
忽然,两队十几岁的充满青春活力的中学生,个个带着灿烂的笑容,踏着轻快的脚步,从院门里鱼贯而出,大声说着欢迎的话,并热烈地鼓起掌来。
“啊!这么多哥哥姐姐!”靳老的小外孙女谢诗涵偏着脑袋,挨个盯着学生们看过去,同时移动脚步,蹦蹦跳跳地跑进了院门。另外两个男女孩子,一个十来岁,一个五六岁,是靳临川的儿女,男孩叫靳小峰,女孩叫靳小美,也紧跟在谢诗涵身后。
不一会儿,三个孩子又跑了出来。
谢诗涵跑过来拉住外公的手,激动万分地指着院里的各种玩意说:“外公!你看!你看!你看!你喜不喜欢?我们的家好美!好漂亮!——嗯,不管你喜不喜欢,反正我喜欢!”
靳小峰说:“爷爷!我也喜欢!”
靳小美说话还带着奶声奶气,一会儿跑到靳老面前,一会儿跑到佟湘面前,不断地表达着她的意见:“爷爷!我喜欢!佟奶奶,你喜不喜欢?”
靳老的孙子孙女们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像几只快乐的小麻雀。
文娱委员林铃起了个音,学生们一起唱起歌来。这是依然写的一首诗,为了这次活动,他们还请学校的音乐老师谱了曲,专门献给靳老的:你看,你看,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它飘呀飘呀飘呀,飘到你的窗前,飘到你的身边。你可知道,那是我的心意,那是我的爱恋。它带着我的祝愿,祝福你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学生们唱完,院门外的主人们一齐鼓起掌来。三个孩子在院子里东跑西跑,穿梭在竹林树丛间,摸摸这个,扯扯那个,兴奋地大声叫嚷着“爷爷你看这个爷爷你看那个”,“外公你看这个外公外公你看那个”,高声嚷嚷着:“哇,太漂亮了!哇哇!太漂亮了!”
一进院门,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从二楼房檐上,左右两边分别挂着一串长长的灯笼,从二楼一直垂落到一楼地面。灯笼里不是点的蜡烛,而是用小电池供能的各种彩色小电灯,忽闪忽闪地发出七彩光芒。
学生们的歌声刚落,院子里除了藏在花草树木枝叶间的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的荧光,整个院子里包括那两挂灯笼,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只一瞬间的黑暗过后,那左右两挂灯笼中,从上到下,先右后左,有几盏灯笼依次亮起来,每盏亮着的灯笼上,都有一个金字。连起来,右边是“祝您福寿绵绵”,左边是“愿您开心天天”。等那些金字展现完毕,所有的彩灯一齐亮起来,闪闪烁烁,院子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来到客厅,正上方摆着一株修剪成宝塔状的万年青树苗,青翠欲滴的枝叶间忽闪忽闪地闪耀着五彩灯光,屋顶和墙壁上悬挂着各色彩带和气球。
万年青树苗后面,四个悬在半空的大气球上,贴着用彩纸剪成的四个稚气但绝不随意的大字:“生日快乐!”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排列巧妙,看起来都像一张开心的笑脸,包括那个惊叹号。
到了这时,靳老夫妇和他们的儿女孙辈们,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在说:哦!原来如此!原来这儿正在举行生日party。
可是,今儿是谁的生日呢?
房间中央还摆着一盆炭火,使这个房间在这滴水成冰的隆冬寒夜温暖如春。
孩子们扶靳老在正上方的椅子上坐下。
龙江一中初二一班的副班长周梦琪负责主持这次活动。只见她打了个手势,录音机里再次响起《雪花代表我的祝愿》婉转动听的旋律。
那三个小孙子的眼睛,早已不够用了,他们欢闹着跑到自己最喜欢的彩色气球前,轻轻摘下。等他们把手里的大气球捧到灯光亮堂的地方,这才发现上面居然有字。靳小美大声念到:“祝爷爷万寿无疆!”
靳小峰说:“祝爷爷奶奶永葆青春!”
谢诗涵也照本宣科地念着:“祝爷爷——”刚念了半句,忽然大悟似的嚷嚷,“啊不对,是外公!我应该说外公对不对?——祝——祝外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看见小家伙这样机灵,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
接着,学生们都跑过去,一人摘下一个彩色气球拿到手里,过来围在靳老夫妇周围,依次念出了气球上的祝福语。一句接一句,句句不相同,但每一句都同样真诚恳切,好像进行了一场吉祥话接龙大赛。
孩子们的声音纯净而婉转,激情而热烈,不只是靳老夫妇,就连靳临川兄妹,也听得热泪盈眶。
高潮到了。
只见依然和东方云悠两人,一人捧着一个圆圆的托盘,从里间走了出来。
依然的托盘上面,是一只巨大的寿桃,寿桃后面,坐着一个用奶油浇注的寿星老头。那寿星老头笑容可掬,仔细一看竟有几分和靳老相似。原来,这是依然自己动手为靳老做的生日蛋糕。蛋糕周围插着七十一支小小的蜡烛,烛光摇曳,映得依然那张小脸粉里透红,纯净如同天使。
她花了整整三天时间,一个人躲在厨房里,照着食谱亲手做着。做坏了重做,做坏了重做,直到满意为止。
东方云悠的托盘上面,是一瓶红酒,以及十只精致的小酒杯。这瓶红酒是东方云悠向父亲东方明珠索要的。他的这份礼物虽然没费依然那么多心思,但足以表达他一份心意,同时也为这次活动增加了气氛。
换言之,就是初二一班的每一名学生,都为靳老献上了一份自己动手做的礼物!那满院星星点点的灯光是物理科代表罗嘉昊带着他那几个小迷弟在物理老师的指导下做的,那两挂灯笼以及上面的金字出自章雯等几个女学生之手,那棵万年青树苗是李玉娇等几个学生从山上挖了来并打扮好的,其他那些剪纸和手工,都是孩子们的杰作,不一一赘述。
看见依然和云悠进来,孩子们自动让开一条通道,让他们走到靳老夫妇跟前。
这时,在周梦琪的口令中,忽然之间,大厅里的灯光一齐熄灭,只有那七十一支蜡烛照耀着。
孩子们一齐唱起“生日祝福歌”来:
祝您生日快乐!
祝您生日快乐!
祝您生日快乐!
他们用汉语唱了三遍,又用英语唱了两遍。
依然是这两天才跟着东方云悠学的,虽然她的英文发音不准,但感情是真诚流露,同样是犹如天籁一样的歌声。
这时,有一个男孩子说,他还能用俄语唱这首生日祝福歌。
大家一听,就怂恿他唱一遍。
那男孩清了清嗓子,朗声唱起来。
一遍唱完,雷鸣般的掌声和喊叫声口哨声在摇曳的烛光里响了起来。
那时候学校里开的都是英语课,这些初二学生连英语还说不利索呢,能唱俄语歌那就稀奇了。孩子们还是第一次听见俄语歌曲呢,觉得真是又好奇又好玩。
周梦琪也没想到班上还有这种能人,一时好奇,就让那孩子再唱一遍。
听周梦琪这样一说,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一齐闹起来,喊着那孩子的名字,颇有节奏感地齐声说:“林可林可,再来一个!林可林可,再来一个!”
那孩子不好扫兴,就又唱一遍。他一遍唱完,没想到依然接过尾音,续唱起来。接着,又有好几个孩子也跟着唱起来。
那生日歌不过是同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唱,原本也不难学,不一会儿,所有的孩子就都会了。
等大家都尽了兴,那小蜡烛也差不多燃到头了。依然这才把托盘端到靳老面前,让他吹灭了蜡烛。
这时,控制灯光的孩子又适时地把灯开起了,大厅里依然照耀如同白昼。
靳老在祥和的灯光中切开了蛋糕。
靳老也不过是象征性地切了一刀,就把刀交给了佟湘夫人。
佟湘把蛋糕中那个寿星老头挑起来,放到靳老的盘子里。
那些手捧气球的孩子们,都把气球放到了地上,伴着录音机里的歌曲旋律,一起手牵手地跳起舞来,随着舞步,那摆在地上的气球被踩爆了,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如同放了一阵鞭炮。在那响声中,孩子们再次念出了气球上的祝福语。各种祝福语在一瞬间齐奏,如同一支交响曲,一时尽皆化作一缕温馨,融进了靳家小院的空气里。
举办这场生日party其实是东方云悠的主意。
那天他们从白云山回来,依然说到靳老夫妇对自己的好,也说起靳老的病,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又说除夕那天是靳老的生日,想送一件礼物给靳老,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依然听佟湘说过,每年除夕靳老的儿女都为他过生日。佟湘也说了,其实靳老的生日根本不是除夕那天,那天是他当年被逼得走投无路,参加革命的日子,他觉得从那一天起自己获得了新生,一直把那天当成他的生日来过。
东方云悠就说,送一件礼物,花的还是靳老给的钱,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动手给他举办一次与以往不同的生日派对。
于是,他们找来全班同学一起参与,又请到老师们指导,这才有了这次活动。
依然觉得,怎么做都表达不了自己对靳老夫妇的感激之情。是靳老夫妇让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验到父爱母爱,第一次体验到了家庭的温暖。
这半年里,在靳老和佟湘身边生活,她已经完全融入了靳家,是那么和谐,是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天经地义!她懂得了,这就是天伦之乐,人之常情!
靳老夫妇在这几个月里给予她的一切,她多么想回报回报他们,但她知道自己无以为报,就算为他们付出所有,也报答不了他们给予她之万一。
靳老呢,这个生日,他体验到的亲情,得到的快乐,也是以往任何一个生日所没有的。以往,每年过生日,都是他自己的一双儿女回来聚聚,不过是吃一顿饭,大家聊聊天,拍一张照片。他们也带着各种礼物,不外乎是吃的穿的用的。有时候,甚至还有政府领导或特派代表到来,表达祝福和慰问。这样的形式,多年以来,年年如是,他也都有点腻了,没有什么新鲜感觉,也激不起兴奋快乐,倒搅乱了老人平静的生活,搞得他筋疲力尽。因此,靳老也曾经多次表达拒绝之意,说年近三十,没必要为他这样一个老头子大费周章。没想到今年,收了一个干女儿,这干女儿特意为他组织了这样一个独特的生日派对。
这也许就是俗话说的,老小老小,人老了,就会变得像小孩一样爱玩爱闹。这个生日也让靳老像孩子一样兴奋而快乐。
看着依然跑前跑后,脸上始终带着幸福快乐的笑容,靳老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了。
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靳老已经把依然当成自己的亲女儿一样了。也正因为如此,他已经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要收养这个女孩了。
在靳老夫妇看来,这一切都是缘。在这个小女孩走投无路之际,就碰到了自己和夫人。因为要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自己还机缘巧合协助潮州市政府打掉了一个犯罪团伙,为净化社会出了一份力量。对于潮州市公安局送来的大红荣誉证书和奖品啥的,靳老哪会在意,他在意的,是得到了依然这个干女儿!这才是最好的礼物和荣誉证书!
其实,一开始只是佟湘要收养依然。至于佟湘收养依然的缘故,靳老并不了解。
靳老只是出于宠爱和迁就佟湘,觉得妻子又没有亲生儿女,自己年岁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担心妻子将来没有着落,孤苦伶仃。虽然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是好人,对佟湘也能做到敬爱有加,但他们年纪相仿,等到佟湘需要照顾的时候,他们也老了。所以靳老一直支持佟湘收养一个孩子。想不到,上天真就给他们送来一个孩子,而且,想不到她还是一枚开心果。
这会儿,靳老看见这孩子如此用心地为自己策划生日,逗自己开心,他心里真是无比感动。
后来,把故事推向高潮的,是之后到来的几个“不速之客”。
依然的班主任秦怀理老师,带着龙江一中的校长丁秉煊来了靳家,接着,市教育局局长和市政府办公室秘书,接踵而至。
今年,他们送来的不仅有慰问和祝福,还有登记上依然名字的靳家户口簿。也就是说,上面批准靳老夫妇收养依然了。
曲终人散,客人们陆续离去。依然代表靳老夫妇送走了一批一批客人。最后走的是靳老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
当靳老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在院门外蹬车而去以后,依然望了望天空,看到雪下得更紧了。
就是这无意一望,依然发现,风雪中有一个人,向着靳家小院疾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