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梨花枝随着波流一直循序流连到那堤岸,神白须入园了。
他本也不是个凡世俗人,自然也见过那些美不胜收蔚然宏观的天地景置,而眼下此间别院,也是花团锦簇,翠绿成荫。
院中枫林,错综成杂,碧溪小径,曲内通幽,石廊亭下,澈湖摇莲。
檐上铃响,却无其声,树下溪淌,却无其象,阴中影动,却无其形,此地景别,书画人间。
神白须且行且看,这林园景置别异,好似画中世界一般的蹊跷,不同于现实那般的常规,自觉超脱世俗的归根。
而这一路上,盛开玉兰,却果枝低垂,枝头上头系着一笼又一笼的翠鸟,它们囚于空中,脚腕系着丝带和一块各不相同的小玉,具在笼中,张口无声。
今见新人,纵然雀跃,却也无神无色。
走过那前庭,身至后庭则后,神白须仍是不见约定之人的身影,而眼下春堂,绿衣似玉,松脆如染,自是春许人间。
堂内檐梁高挂笼蝶,风来便展翅,隔着有一段距离的笼子它们却不敢僭越,好似这囚笼如无形枷锁,唯恐振翅高飞,粉身碎骨。
他看着这些却也入神,知此人间桃源,却也身似樊笼,再是美景,却也压抑,以至于他走近那一处放置在石案上的笼蝶。
那金蝶缩着翅膀站立在支撑的棍杆上,时而打着金粉,摇着翅尾,见了神白须,却也不惧。
这樊笼编织的着实好看,也不知是哪个独具匠心的雕琢,而也是这时神白须才发现,每一处樊笼,皆是如此心灵手巧的巧夺天工,可谓精雕细刻。
也兴许是如此华丽的外衣,致使这些灵蝶委身于此,只是可惜舍去了那与生俱来的翅膀,坐观人间。
于是他又有些郁闷和不愤,仅仅只是为了一件华丽的皮囊而舍弃整个花团锦簇的人间,岂不愚昧短浅?
所以他拆下了系在笼角的丝带,打开了这精巧细致的樊笼,那金蝶好似井蛙见天,扑展了下翅膀。
可却又好似犹豫不决,趴在那棍杆上动又不动,转而匍匐,不再向前。
“樊笼已开,却命不由己,纵然天大地大,也不得徜徉,再是命好,也备受桎梏,天地纵广,不容于物。”
“虽是开了这樊笼,然笼中之物已然心死,纵使得其命却不得其时,委实叹然,需知那笼中雀尚有高飞九天之志,然见天穹之辽阔,如今却也氓然。”
“小先生好放肆,未经允许就敢擅作主张,若走失了这笼蝶,要你倾家荡产也难赎。”
闻声,正主可算是来了,只是这带有玩味的斥责听起来却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只觉得像是调笑般的戏弄。
神白须没有再关上那樊笼,他转身。
于那堂上桌案处,不知何时一位身着黑衣华服的女子坐于其上,她单手背托腮,神态慵倦,直瞧着那人,媚眼如丝。
她好似没有太多那女子的矜持,竟是瞧着二郎腿洋洋自在,似有居高临下的睥睨与俯视,自是有些傲然,又好似轻浮。
他也是第一次主动细细去打量一个人,毕竟眼前这位八千年与国同寿,饶是与天地同寿的全青复在此之前也都暗淡了几分。
她自是群山望玉,天华之姿,真正摇曳天边俯视人间的仙人,如清如明,飒然无暇,再是澄清的洁玉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
她竟也是一双金瞳,泛着光弧,好似烈日下的金穗,也是那融去秋冬的万世绝芳,才拂去了这不与尘同的超脱。
她和神白须同样梳着一头长发,松如瀑落,絮如飘雪,冠上立簪,雕龙也画凤,竟给人逼视的霸气,再衬上她那一身黑衣龙鳞的锦缎,与神骁史记中九五之尊的帝君也差不了多远了。
如此女子恐怕只有天上有,人间不得见,也是丰姿傲人,千娇百媚,视若飞鸿,倾若涛涌。
看完后,神白须转身又关上了那樊笼,里头的金蝶这才敢扑闪翅膀,那女子见了,也是气笑,只觉得这小先生无羁无绊的有些狂悖。
“门都开了,有翅膀却不会飞,分明是自己不争气,还好意思怨天尤人?”
神白须手背一推那樊笼,看向那黑衣女子,他以防误判其人,竟又是上下扫视了那女子一遍。
那女子却也不恼,大抵是知道这小先生心怀怨气,竟端下了那轻浮的姿态,坐立后起身,一步两步,下了堂。
她走到他面前,很近,她也是学着那人的模样上下扫视了他一遍,随后又好像觉得不满意的左右打量,撩了下他的衣袖与衣褂,才好似如愿了,她退后一步。
“看够了吗。”
她噙着笑,就瞧着那人好似有些木楞。
“凡夫俗子没见过什么神仙,逢遭不住,尊上海涵。”
而神白须的回礼则不过短短的一句客套,如此,那女子就更是笑貌艳艳,好似猜到他会这么说似的,她绕过他。
“在你眼里的神仙,就是活的久一点,担的官职大一点,管的人多一点,还都喜欢故弄玄虚高高在上这样吗?”
“你神白须自视清高,见不得这些污秽,说什么逢遭不住,尽是言不由衷的虚言,既然都来了,还不给我好脸色,明摆的觉着我就是个年岁大还爱管闲事的老不死,定也是个不入世俗不勘众生的迂腐之人。”
她说着这些抱怨的话,却也神色不改,她转身,看着他的背影,随着他的心不言表。
神白须当然不待见这个裴心平,但如果要说他也觉得神骁八千年布施行道的兵仙裴心平是迂腐之人,那他才是真的狂妄无知。
他固然是看不上那些名爵贵族,这仅仅是因为他在西方所受教育和耳濡目染的情况下成就的,需知断章取义是何等的愚蠢,他自认自己没有那份未卜先知的本事,也就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的走。
眼下来了这吹旗门,却也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刀山火海,她裴心平也不是吃人的巫山老妖,只是心里头憋着气,找不着地方使。
“见势而知其无常而所以笃定也,成策而落悬定抉而可以明断也,凭以成竹在胸也,行以见微知着也。”
“不信神佛的唯物主义者自然不会走进人群拥簇的庙会,坚定不移的阶级斗争者永远不会相信压迫者的谣言蛊惑虚与委蛇,小子自然是不敢揣度,只是诚惶诚恐。”
“然却委实也想端详一番这千古的传承,也并非全无敬畏,生在新时代所经的教诲我是庆幸的,所以才对不解之惑工笔相加,只是想一睹为快尔。”
“万类自是天择,也不过顺理成章罢了。”
听着那女子的调侃,神白须自然也是觉得理所当然,想必她也是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走的一场九龙,也就敢笃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毕竟名声在外,别人怎么评价都是愿打愿挨的事。
而神白须说的那一句词赋,就是她裴心平所着《兵道》第七篇《行兵道者》的开篇,其意理也就如神白须所说,胸有成竹见微知着,可是这般的班门弄斧,却也滑稽。
所以她才会笑,并非笑他神白须自作聪明,而是笑他胆大妄为,也是,这神骁的文人礼仪迂腐陈规拴不住他就是了。
“那西方擎天一柱的维序者你神白须视死如归,那全人类未来保障的旷世无疆的终焉柱你更是视若尘土,说什么诚惶诚恐不敢揣度真是荒谬,也不怕让人贻笑大方。”
“这天底下,真有你神白须害怕的东西吗?”
“你也是个没眼力见的,敢在我的面前诵读那兵道的诡谲,纵使再给你神白须千年光阴也未必能逢见乱世开工建业,拾人牙慧还这般理直气壮。”
“不过是逢场做了个天下人皆知的戏,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官儿了?也真是好个万类天择,真就把自己的恶行忘的一干二净了,换个国家做点好事掏心掏肺就能洗去你一身的污秽了?”
“想找个理由为自己开脱也不醒目些,身在淤泥如何能清者自清,你这点自以为是和神骁历史中那些沽名钓誉的酸儒也差不到哪去了,真恶心。”
她言语讥讽,却也听不出喜恶,也不知道是点醒还是批评,总之她看神白须的眼神不算清白,可至于神白须…
也是,眼前这个金瞳女人,是在神骁历史上兵道贯彻八千年的兵仙,他神白须就算再多千年光阴,也仍旧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
“尊上真知灼见慧眼如炬,小子这点斤两自然就仅是卖弄,小子心服口服。”
他拱手作揖沉沉一拜,裴心平见此,不屑的冷哼一声,也不去看神白须了,转身看向别处廊庭,她双手抱胸,对于神白须的毕恭毕敬竟似乎有些厌倦。
她知道,他不是真的心服口服。
而神白须也是暗自腹诽,这女人精的像是能读懂人心的狐狸,他稍微有一点情绪变化都让这娘们看的透透的,委实是不痛快不自在。
神白须来这趟吹旗门也算不上视死如归,毕竟板上钉钉的骂名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国际上的纷争自然与他无关,却都因他而起,他之所以走这趟吹旗门,完全是因为对于骁卫的知恩图报,裴心平究竟想要什么他自然摸不清楚,但来都来了,她还能憋着不说不成?
所以神白须干脆就不开窍到底,往那一杵啥也不干啥也不说,反正他不急自然就有人急,她裴心平坐镇吹旗门,为一国之师,必定日理万机,他神白须就是一块臭不可闻的茅坑石头,久了这位也就厌了。
事后出了吹旗门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他回他的西方,神骁仍旧清白于世。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在这里赖着,装个不明就里傻头傻脑敷衍了事的白痴就能逼我甩了差令,把你神白须痛骂一顿然后逐客吹旗门?好让你一身无忧的出了神骁回那方地界继续招风惹火?”
“你欠骁卫的债可一分一毫都没还,神骁天下人尽皆知你神白须乱国贼的名号,就不怕他们到时候将你抽筋扒皮大卸八块?就光想着一走了之万事皆休?”
“我偏不让你如愿。”
“既然你不愿意搭理我,那我也懒得搭理你,反正吹旗门这地方千年来无人问津,你就是在这里熬成一副白骨,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愁心愁肠的小娘子打的什么算盘,你真以为她进的来这吹旗门?这一整座城都是天堑鸿沟,你就是请来命圣李报春的那柄法剑“我如意”也挪不出来这天地桎梏。”
“你要是忍心让你那小娘子守活寡,你就呆着吧,我就当这樊笼里又多了一只笼蝶,把你当个物件养着,只要神骁不亡,你神白须千年万年姑奶奶都养得起。”
她好似怒不可遏的气愤,大袖一甩错过神白须走上堂内,又坐回那桌案处,只是这回她再没有翘起那二郎腿,仍旧是那副托腮慵懒的模样。
这下好了,本来想草草了事非弄巧成拙,裴心平怒意横生,神仙生气那还不得伏尸百万?可哪有人生气是挑着眉毛勾着嘴角弯着眼眉的?这娘们有意拖延。
神白须也是心里骂娘,这娘们老谋深算软硬不吃,明摆的就是找事来了,他寻思要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她吹旗门掀了,坐实国际通缉犯的恶名。
只是委实是极损不利,白痴才干,如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神白须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这太阳还走到一半不到,真要千年万年,那还了得?
如此这般,眼下也是到了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的时刻,也难得他神白须征御能这般人在屋檐下,需知他本就是有着上天入地的一方大能,什么所谓的风云局对他而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一死而已。
可眼前的裴心平,温水煮青蛙,虽说也不是什么顶级的计谋,可对于神白须却是歪打正着,因为这个人现在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时间。
再者,鬼知道吹旗门这片天地会不会是同那盘龙会李世卿所拟造的洞天一般,里头一天外面十年,两者时间的对插,神白须在这里再待上个四五天怕是真要与时代脱节。
再者青衣的性子,她绝对不会多等第二天。
远处的裴心平就那么心平气和闲情逸致的瞅着神白须,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更不在乎他下一刻是打是闹,眼下她有十足的把握就把神白须困在这里。
无可奈何的神白须只得将视线转去一旁林园,看向那一笼又一笼悬挂在玉兰枝头下的笼蝶,纵使偶有风来,吹动他的衣袖,这些笼蝶也不曾有过任何动作。
以至于他越看越烦,甚至是心生厌恶怨那些一只只笼蝶不争气的怯懦,宁肯死于囚笼的桎梏也不愿殊死一搏。
只是,他又突然灵犀一点,抬起手,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镯子,又看了看那枝头下悬挂的笼蝶,他才似恍然大悟。
这不明就里间,他本以为只是承人之托以做明证,谁曾想,那伏巧姬赠剑居然是为了让神白须脱身此难,以置查司的权柄洗去神白须在神骁的为祸。
作为骁卫万刃门督政部门的置查司,理应是民政机构,只是万刃不能缺少这一部分的代表,在这军政机构同样兼并民政机构,两者相辅相成一荣俱荣。
伏巧姬交托的剑,就是置查司审批的奏疏,就代表作为督政部门的组织对骁卫执众在国家内部矛盾中的所作所为是认可的。
可这并非一道免死金牌,而是一个需要争取的机会,是神白须面对裴心平的机会,这是需要求来的。
可要他神白须低头,这何其荒谬?
他神白须纵使面向九龙诸神都不曾叩首,一人在那西方面对四位顶尖维序者的缉捕都毫无拘束,甚至众人之前斩首米奥雷拓,他的决心与觉悟都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要他对一个躬耕谋政八千年,只能在阴暗处苟且,拘束于国家与这整个天下黎民众生的笼蝶俯首称臣,何其可笑?
她裴心平配吗?
呸————
神白须呲牙咧嘴的吐出一口什么东西,一块碎掉的残片齿牙带着血丝硬生生嵌在那青石玉砖里,甚至凿出一道裂缝。
他只是仰天长长一舒,好似吐尽胸中积郁,一口浊气。
怪只怪他神白须本也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也干净不到哪去,大势所趋又寄人篱下,自然处处低人一等。
然大丈夫能屈能伸,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青山尚且荏苒,少年何须只此眼前?岂不闻蒋遇才血牢呕血,一口气吐尽神骁六千年冗长,拔下皇旗改头换面新天地。
他自是不痛快,却也的确留情了,这片是非之地并没有向他挽留,只是他一再流连。
嗡————!
所以神白须神念一动,青剑数梅忽显,神白须一手握剑,一手握住剑身横抹剑身,霎时鲜血淋漓涂抹剑身。
那数梅剑身微微颤,幽幽剑鸣来,神白须滴滴鲜血掷地有声,他单膝下跪,托剑于手,双膝落地,竟是俯首一跪,他托剑于头顶,自壮罪以诏。
“承其所重,戴其所业,铸其所志,建其所愿,意为有师之军,意为有名之份,然重抗在身,兴其之以大业报还者,同之以律,功过相抵。”
出自骐求玉天罡川“破玉”战役一战。
作为破关者,骐求玉被裴心平关破凿城一计拖得难前难后,不得不凿山焚林挖道,以致使不少将众疲于奔命而瘁死,而焚林之法对天罡川险要环境造成破坏,诸如泥石流塌方地震等天灾不断频频上演。
纵使得了城关却也一无所获,同样两败俱伤的计谋一旦落实将没有任何受益者,骐求玉逢遭此难才得出了这句兵道千古名言。
对与错的决断,永远都要有一个领头的人去承担,不是为了告诉所有人说是我领着大家来的我就要承担,是因为大家信任我我才能担任这个职位,这是责任而非职位。
古往今来的将领皆是求其死,得其战而有所成,可唯有骐求玉统御的神策军所到之处花团锦簇。
他是一个所有兵道行者最理想的战帅,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高尚,更是他的仁德,他的军队是为了多数人才投身沙场,而非权柄与利益。
这也是国家之所以成立的首要,要一个大家庭团团围抱才能共同进退,骐求玉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会因为战役的大小而自贬的统帅。
每当有将士因为破城杀敌有功时,他会一荣俱荣,每当有将士因为指挥错误,盲目施令而枉死时,他就会一损俱损。
如此,这便是一个团队的军队了,众人的意志必须统一,前进于退后都是最绝对的选择。
而在这里神白须的意思是,既然他承担了骁卫阎罗的职位,就也会承受同样来自这个职位的责任,同之以律,功过相成。
所有他在神骁的罪,裴心平可以执此剑并罚。
可他哪里有罪?只不过是一个背锅的替罪羊罢了,这场交易从来都是他神白须一厢情愿的,无论结果如何穷凶极恶,他都得认。
可这也的确让神白须的道路捷径了不少,需知,要打进神骁国国门是如何的难如登天?他神白须又有几条命,他过得了方天海吗?
倘若他竟真的以血肉之躯胡作非为而来,驰骋他的蛮横纵横神骁,又会有多少人为之挥洒鲜血,会不会比现在的境况更缓和?
答案一目了然,所以裴心平也一时竟慌了神,幸在八千年纵观今古修得的一颗玲珑心,她只是睫毛微颤,起身再走下了那庭台。
“是你神白须在那方天地逍遥法外惯了,孑然一身的厉害,才每每在做下决断时这般决然的不留余地,往往是怒发冲冠一咬牙,便要鲜血横流万万里,巴不得就杀了所有要你不痛快的人。”
“也亏你读过几本圣贤书,也亏得我裴心平不是那金玉其外的花架子,才不至于被你记恨,被你害得夜里不能寐,昼时心里惊。”
她走到神白须面前一旁,蹲下身来,仍旧托着下巴去看他,只是他神色自若,她只能看到的,唯有嘴唇上的微微血污。
“要你这位肚子里头承天载地的大夫子低头不容易,眼下这般一跪,却也跪的并非我裴心平,我也懒得去嚼天下人的口舌,而至于一场风云局,也就更是个笑话。”
“说到底,你不来这趟吹旗门就是我裴心平又能如何?可毁就毁在你神白须来了,到了这般地界,你也就和那笼子里的蝶儿差不了多少了,一样的任我摆布。”
啪嗒————
“起来!没出息的东西。”
裴心平起身,抽出握在神白须手中的数梅,大袖一甩把长剑硬生生嵌在一旁的青石玉板上,随后一脚踢在神白须腿上,有些恨铁不成钢。
“同之以律,功过相抵,你还学会借史评今了,这神骁八五八六的风气你神白须也是学了,可他骐求玉都死了七八千年了,就是如今起死回生,见了我,也得叫我声奶奶,更何况你一个不过甲子年的小屁孩。”
“你不是囫囵吞枣的记下这些个道理,你是深刻读过也感受过的,可当时天罡川的战事,真的就都像史记上那般记载的如实如真吗?”
裴心平绕着神白须来回走动,时而看向他打量打量,时而走的稍远一些又走回来,说的这些,神白须心里有数,但都没底。
“天罡川坐落天险,又依山傍水沃野千里,人丁兴旺且良田千亩,自他全青复统一东洲开始,江伯父就已经致力于天罡川的地理治理与土地改革。”
“他骐求玉自是在世军神,所过之处百战百胜,可到了这天罡川也是黔驴技穷。”
“十三年,打到最后以至于要用人命来开阵凿势,挖空天罡川要多少人的命来填?一万,十万?”
“天下人固然知道我裴心平二八年华坐守天罡川十三载,名满天下,可又有谁知道,暴君当政,群臣昏聩,以致使乱世当道民生不载的国哀?天罡川人户十室九空,连新生不过八九的孩童到了最后都不得不参军入伍。”
“全青复破关以后,纵使天下归心,然见山河荒芜,天下寥寥,又何以为荣?”
“同之以律,功过相抵,是罪不是功,他骐求玉自惭形秽,破天罡川有悔,过天罡川更是有愧,怪只怪臣不侍二主,势不容水火,天下如这般割裂,才使得全青复大一统之志千古无二众民拥戴。”
她转身,走向神白须,一只手伸去抚住神白须的脸颊,另一只手竟扯开他的嘴巴,她看了一眼那被他咬断的碎牙,又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捏了一把他的脸。
“你神白须不过一介毛头小子,却还敢拿他骐求玉来说事,神骁百年你不曾见证,千年你仅是有所耳闻,史海沉钩也不过拾人牙慧,哪里来的胆子敢和我对质,可不就是这一嘴的铜牙铁齿?”
只见她也不害臊的用拇指抵在他的唇齿,仅只是微微一摁,那断牙便抽丝剥茧间完好如初,裴心平才收回手,又捏了一把神白须的脸,没好气的一甩袖。
“也是越想越好笑,你是不是就觉得我们神骁人古板,不容变通,所以才也一根筋的想问题,她伏巧姬送你这人剑数梅,是让你领罪用的?置查司纵然再大的执行权,敢在我裴心平这里摆弄?”
“人剑非运而不能成,人家小姑娘明摆的告诉你运气不好就认栽,既然栽都栽了,跑了一了百了,你倒好,非要牢底往穿了坐,也是,你是外人,不懂这些人情世故。”
神白须当然想不到,可他却也没觉得这是多好的一件东西就是了。
而走这趟吹旗门,归根结底就是想看看这老娘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是他神白须玩不起,是怕她裴心平不认账。
“呀,你神白须不是能言善辩的很吗,这会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连个屁都不敢放了,怎么,让一介女子压了一头觉得不服气?”
她故作惊讶,身子偏向神白须,伸着脑袋听他说话,他明显能感受到胸前的触感,白了一眼向后退了一步。
“道理道理,不就是你说出来我给理理?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可要走了。”
“谁说我会放你走了?”
“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我神白须本就身正不怕影子斜,罪也认了债也清了,还不让人走,你真当我是泥捏的?”
“那都是你神白须愿打愿挨的,板上钉钉的,我不过给你理了理先后顺序,你就觉得这事完了?”
“看来神骁历来的传承归根结底还是断了,能让你这么个毛头小子独压一头。”
神白须双手下意识摸了摸裤腿,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在摸什么,总之最后他是目光不由自主的向天空一抬。
他现在是有多想飞要多想飞,只要是能逃离眼前这个女人,而裴心平却是意外的乐在其中,似乎挖苦神白须是她这八千年来唯一的乐趣。
并非神白须不想还嘴,也不是说什么神白须认了,仅仅只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已经活了八千年,同神骁这个国度的历史一般的岁数,她的认知与阅历已经是这片大地上屈指可数的档位了。
他神白须不过甲子,能和她说什么?她见证过千万个王朝的更迭,红尘众生在她的眼中都不过惊鸿一瞥,一眼便是千年百年。
所以神白须不认可这个国家的制度,即便这个时代一而再再而三的蜕变,它也仍旧无法清空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制。
你试想,究竟要多么聪明的人才能从现今这个时代一路在神骁的政层中摸爬滚打一步步攀高,他们要面对多少人?又要面对多少根深蒂固雷打不动的势力与团体?
所以他神白须才不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更对这个国家的制度感到迂腐,他并不厌恶那些秩序的传承,他只是见不得那些只要别人活得久就能压别人一头的破规矩。
包括眼前的这个裴让裴心平,神白须作为新时代的新生儿,作为曾经引领暴风雨的安可赫尔菲斯,对于诸如裴心平这般的老而不朽,只有不屑。
而他之所以下跪妥协,不过是希望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会牵扯这个国家的群众,而这一跪,一切都清清白白了。
所以他刚才的那个动作,其实是卸下最后对裴心平的保留,也同样是卸下了自己作为神骁人的身份。
“八千年前,全青复一统东洲,开国建业创国号名为神骁,传万世传承于国祚,开历史之兴史,他创建了东方国都的起始,在神骁人的传颂中,被誉为千古一帝。”
“在收复天罡川之后,守关者裴心平因为计策高超绝计盖世,乃当世无双之谋士,全青复有心招徕,携举国之重意与众生之兴安,请回了裴心平归川。”
“在历经‘玄德之治’与‘躬德之略’两条治国政策之后,神骁逐渐脱离八爵战乱带来的涂炭,在安兴建业中日渐昌盛,以至四方沃野,国力荣巨,成为雄据睥睨整个东洲的龙头。”
“也是在此之际,全青复提出了挥师南征的国策,可在一场朝政议国中,却受到了军统大元帅骐求玉的抗议,他坚持躬德之略的建设,以求国家和平持续发展。”
“从国家的利益来看,骐求玉是正确的,这也是民心所向,可对你裴心平而言,却是错误的,迂腐的。”
神白须看向裴心平,在她平淡而含笑的一双金瞳中,他看不到怒气,只有一种洋洋自得的欣赏,亦如伏云龙庭时的南宫彦。
“神骁建国,雄据东洲,周边国家无不丧胆,而天罡川一役更是致使神骁在对边疆国的影响中名声大噪,躬德之略的快速发展让神骁迅速扩充了军事力量与武装力量,且大大提升了民众的生活水平与生活质量,彼时正是兵强马壮粮多田肥之际。”
“遂你裴心平向全青复提出南征的国策,拔除神骁周边国家等一众八爵残党以绝后患。”
“在治理国家的角度来看,这是大局意识,是为神骁今后霸治东方做下的铺垫,也是为子孙后代开万世太平的福报,你以为,以全青复的才能,他必当如此。”
“可你却也万万低估了全青复对于民众的重视,他本就来自人群,生于战乱与阴谋,以和平之师平乱镇暴,是一位兼具仁德与仁孝的忠贞明君,他不愿看到才刚有起色的神骁群民再置身于诚惶诚恐的水深火热之中。”
“对于边疆诸国,全青复仅仅提出了八字建策‘书而上意,策而成治’,以为和平建交,这是神骁历史上第一次国际建交与附属国的政策管理,更为今后的时代联合诸国以做共同治略开辟了先河。”
“全青复是正确的,他允许了多文化的存在,更保证了整个东方大陆的核心就留在神骁,向更多不同民族施与仁德。”
“兵戈,终究只是野兽的爪牙,而唯有仁德,方是为人的准则,也因此,你裴心平的霸治之秩成了小人之心,难成君子之腹。”
“而在千年以后全青复散道天下,你裴心平就越发成了世族权爵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知道你裴心平是当今全青复之下的第一人,纵观整个神骁,无论是曾经还是今后,都不会再有你裴心平这样的人,也不能再有。”
“这也是人性的愚根,也就是贪婪。”
“经群臣上谏,你裴心平被设立为中政督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光杆司令,承国祚之重担,也就是以授天恩的颁布人。”
“他们开始相信所谓的神权天授,将全青复对于国民的付出都置于笔下,而你裴心平,只能被大势裹挟,而这,也是神骁腐败与独裁的源头,更是权力祸国的首例。”
“各朝各代的镇国玉玺皆是出自你手,你成了这个国家的根,不,是被根吸吮养分的肥料。”
“他们用全青复留下的镇国玉为媒介,以全青复天地同寿的道蕴为根本,创下了这天地囚笼的吹旗门,以一国之运镇压你这头自神骁祖龙之后的唯一真龙。”
“也是在上御司南败政以后,你才真正得已重见天日,吹旗门天地囚笼开解,你裴心平坐镇吹旗门,名正言顺成了神骁这一国最重权的中枢,即便你仅是垂帘听政,并不对国政施以援手,却的确拥有着神骁历史以来最庞大的权柄。”
“李世卿也是经你之手,掀起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李布施也是借你之势,平反了神骁近代以来最大的乱政与变法,而他成立的骁卫组织就是用来掣肘你裴心平的。”
“你自是旁观者清,因为你知道自蒋遇才之后神骁再没有皇帝了,有的,只是这个国家的群众,所以你才格外的仰仗民权与民主,而这也是赋予你权柄的根本。”
“只要这个国家仍旧想要进步,你裴心平就会永远与时俱进,所以千朝子才会对那所谓的镇国玉玺不屑一顾,将他掷入泥河之中,而他的治国之道,让他自己成为了神骁国历史以后的最后一个皇帝,谓之,还政于天下人。”
“我神白须自然配不上见微知着这四个字,可扪心自问,你裴心平就配吗?”
“在我看来,脱了这层皮,杀你都轻而易举,而你裴心平早也就是个该死之人,早在全青复散道之后这个国家权力的存在形式就应该改变了,是你,把这君主制的王权延续了整整八千年,要一个国家的民众痛苦了整整八千年。”
说到最后,神白须已是嫉恶如仇,看着那眼袋含笑的裴心平只有恶心。
而裴心平呢?她似乎就心甘情愿听他骂这些恶言恶语,似乎在他嘴里说出来,就好似成了金科玉律。
以至于说到最后,看到神白须的怒不可遏,她竟荒唐的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却也凄凉,甚至凄惨。
“你神白须不愧为西方学理会代理黛裟史尔钦选要的学生,连讲故事都好似那诵读的演讲会一般语汇连贯,跟战前动员似的。”
“当年盛青奖的颁奖会上你神白须也是这般大放厥词,还真就掀起了一场属于新时代青年人的思维革命,那在台上的黛裟史尔想必也是肠子都悔青了,早知你要违背这天择物选的恩赐,凭着她那得天独厚的权力,何尝不能给你赫尔菲斯一片极乐净土。”
“也是那赵神斗名盖天下,写的天灾学论委实是映射了人类从原始脱胎而出的智慧,才叫你赫尔菲斯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了神白须征御,而这蛊惑人心妖言惑众的诡谲,你神白须也是同样轻车熟路的很。”
而神白须说的那些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事实就是她裴心平才是真正那个受到剥削与欺诈对待的受害者。
而真相,是世族官爵用王权权柄绑架了裴心平整整八千年,将她同王权的根本烙印在了一起,全青复仙逝,她是人间最后一位代表人皇权威的持有者,谓之,铸就王冠的人。
世爵用群众与一个国家的秩序与根本将她桎梏,困在这一片天地中整整八千年,无论时代如何更迭,王朝几番风雨周折,她裴心平仍旧岿然不动。
历代君王的开典皆是踩着她的尸骨与血肉,铸建起一座又一座或诡谲或风云的王朝,他们不肯赋予裴心平人权,更不愿她获得真正的自由,就那么镣铐在王座之下。
千朝子真正不屑的,是世爵的野心与贪婪,是他们的残暴与卑鄙,为了万万世的王权世袭,宁肯全天下去为难一个女子,让整个国家的构建沦为笑柄。
所以他才把那同天可比的王玺投入泥沙,还政于民,还政于天下,而也唯有千朝子能够在蒋遇才发起世族之乱后被誉为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