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山泄洪,天风刮火,荼毒耕地,抛尸死野,大寒放疫,大暑荒山。”
“这才是当年天罡川的真相,也是他全青复对收复天罡川的决心,可打来打去归根结底都要死人,我们这些被架在制高点的所谓统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无主的傀儡。”
“你神白须唇红齿白空口白话之间的千行乱世,能有多少是真正由群众发动的?这历史的一个个洞缺,又都是用谁的血与肉填补的?权力从来都是一个错误的代名词,却又主宰着那么多人的命运。”
“所以他骐求玉才会说功绩与骂名永远不会功过相抵,纵使是他全青复也不能幸免历史滚滚车轮的碾压,而所有书面上记载的评断都将面对世人的讨伐,我裴心平活着又何尝有过自在?”
“你神白须才是真正的大义凛然无愧于心,举起剑来动起手来毫无惧色毫不留情,自是这世间唯一的清者自清,笑看这天下纷纭的愚俗,你那大男子主义的端正,恐怕就是生母在前犯了过错也会毫不犹豫的割其所痛。”
“如此你何不以此证道,做那立教称祖的圣人?以承天下人之报效?”
饶是裴心平这等人物也在神白须伶牙俐齿之下而怒不可遏,她越说越是激进,以至于到了抨击他神白须毫无人性的地步。
她慢步上前,金瞳中竟是怨恨,恨这个不过甲子之年的后生太过明智,看得清又说的透,还是那般的不留情,揭了疤痕也就罢了,还要捅上几刀才痛快。
“你不是见不得这诡权立在世人的头顶做那生杀予夺的把柄吗?那我就承你所愿,掀了整个吹旗门的煌煌天道,把这传承了八千年的龙脉一并折腰,让你神白须做整个神骁天下的大圣人。”
“我明天就把这整个吹旗门的樊笼一把火烧了,你不是见不得这尘世世人桎梏其身吗?那我裴心平替你还道,把那传承万载的道蕴学那千朝子一般一并散入天地,好做万世延绵,让你神白须丰碑万里,传永世青史。”
“我现在就烧!”
说着,她仅仅只是伸手轻点神白须的手臂,甚至只是碰了一下他的衣袖,竟牵起那汹涌的死之火升腾缭绕而来,神白须吓得一惊,以至于慌了神,却不曾见那人勾着嘴角挑着眼眉。
“尊上是怨我神白须自命清高自命不凡,和那苦命的笼中之蝶有何干系,纵使罪该万死万劫不复也是小子一人之过,何至于迁怒此一介凡物?!”
“何况小子不过一个呈口舌之快的狂徒,所评所论不过纸上谈兵,千年万年也得是有所见证者真知灼见,何至于我神白须一介草间寇民?”
神白须没敢去抓裴心平的手,只是拽住她的衣袖,那人却也停了下来,不知神色。
“苦命的笼中之蝶?此间花团锦簇自是人间桃源的净土,你偏要说这是囚苦深寒的毒怨之地,何尝不是含沙射影我裴心平作茧自缚。”
“噢,忘了你神白须听不得这些污秽。”
说着她便要一把火把此间烧的干干净净,神白须火急火燎,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那长庚万年的冗长传承又岂是姑娘的错?!”
这神白须竟是急得扑通一跪,再是知道分寸的人这时也没了谱子失了调子。
她听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却也没有转身,神白须见有迂回,可算是把这口气喘上来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气。
“功过不相抵,无论是万年的传承还是千年的功绩,他全青复都已经死了,神骁的未来不能总惦记着一个死人,更何况时至今日的天下仍旧欣欣向荣冉冉升起,无论究竟有没有他全青复,一个国家的聚拢与传承都是民心所向。”
“骐求玉神勇而无畏,却又优柔寡断,为将者岂能一叶障目?天罡川一川子民的命是命,神骁天下群众的子子孙孙就都不是命了?握在手里的不如别人手里的东西贵重,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再是仁义又如何?他骐求玉敢说问心无愧吗?”
“那王权倾注的枷锁,是人性的愚根与欲望的极端,权柄是镣铐,人心又何尝不是?姑娘要把他人的毒怨变作痛恨施加在自己的命运上,天理何存?整个吹旗门都是历代世爵野心不死的堡垒,神骁群民不在乎,难道深受其害的姑娘也不在乎?”
此刻,背对着神白须的裴心平已是笑靥如花,咧着的嘴都快到耳后根了,听着他火急火燎的倾诉衷肠,扯着衣袖不肯放的模样,就如同着急向家长解释这次为什么没考好的孩童。
神白须着实是让裴心平那一手神通吓着了,那死之火岂是凡物?真要烧起来了,不烧的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是决不罢休,整个吹旗门纵然是时代迂腐的废墟,却也是承载她裴心平的田蒲,于心何忍?
如此,她才愿意转身“原谅”了那人的无拘无束与无礼,抓着他的双手请他起来。
“小先生说里说外到也真是虔诚,句句推心置腹倾尽衷肠为我一介小女子,岂不失了分寸?”
她这一笑,也不知哪里来的清风明月撒在了这人间的花好月圆,不只是何处的春江红胜火,只觉是惊鸿惹动风尘,绝艳也惊艳了秋色,朦胧了一层薄红的薄纱。
像是枣子裹了一层糖浆一般剔透的,她已是一双金瞳秋波流转,风来吹动缕缕秀发,她一身龙鳞的锦衣,此间惊觉如虹。
见这女子眼袋含笑不似真的那般决绝,神白须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让人耍了,手里抓着的人的衣角轻轻松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啊,这会是让人家当猴耍了,但话又说回来了,能让她裴心平瞧得上耍的,这天下又能有几人呢?
“瞧瞧,小先生也是个腼腆人哩,三言两语这般不经逗。”
她说着,却也笑着,对于神白须那句句诛心的评断她非但没有放在心上,反而仍旧言笑晏晏的不紧不慢。
也得是八千年的养气功夫委实是这天底下再无第二人了,她裴心平不是睥睨天下的圣人,在这方寸之地迂回整整八千年不曾见过城外青山,饶是真的绝代天骄的命也都荒废了。
那神赋无论如何高昂无价,在神白须看来,八千年画地为牢,也都一笔勾销了。
兴许是见神白须皱了眉头,好似心里有什么事压着一样舒不开眼眉,裴心平漫步贴了上来,抬起手背被贴在他额头,另一只手背抵住他的下巴,端详起来了。
“倒也不枉我布局一场为那李师李世卿做嫁衣,还算他有些眼光,没把一身的神赋无度荒废。”
“李布施就是个莽夫,再是仁义也是以国为重,他李世卿不甘心天下人就永生永世做那执政者的把柄,宁愿再起一场世族之乱更时改代,虽说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却也的确言出必行,算得上有始有终。”
“柳柏苑迂腐之见,当年一场政变拆散了琅琊台这金玉盘,推倒了历史上最辉煌的一个盛世,在上御出云变法势起以后,世族之祸的回旋镖也是打到了自己身上。”
“因果恩怨是是非非,这风云诡谲岂是她许青才一介红脂弄舞的女子看得清的,他李世卿灭门之仇又岂是她许青才一条命赔得起的?”
“到头来李世卿还是没狠下心来,他要是干脆就让你去接手这盘棋,十二门全都要倾覆重来,凡有世族之说的官员政仕都会被连根拔起,无论是琅琊台灭门之仇,还是世族之乱遗祸,全都一并清算。”
“也是他李世卿瞧得起梁且知这个裱糊匠,才没把这纸窟窿捅的更大,也算是为你这小辈开路了,削山之乱老一辈拖拖拉拉不清不楚不就是因为当年玄祁宗从政不得而亏心暗疑?”
“一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东西鱼目混珠刚愎自用,以为新建了国家就高高在上,殊不知也是仰人鼻息拾人牙慧罢了,到头来还不如人家一个夸氏遗族精明。”
“你神白须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初来乍到盘龙会圣人堵门这种事明摆的告诉你正门走不通就走后门,非要挨一顿打搞得天下皆知。”
“可话又说回来,不让陈也先揍一顿怕是进了神骁也是遭人处处排挤,下头的群众恐怕也要议论纷纷,与其受制于人不如打一架光明正大。”
“也是你神白须命好,前有白衣圣僧何以舍吐腑交心,以正名份,后有种药女倾囊相授以解半宝川之毒,在神骁民众中挣到了名声,不至于引的群情激奋。”
“我也是想破了头都不明白,那群高高在上的神明怎么就独独受你神白须的情,一个施风布雨填了东南天堑,一个架云卷浪险些直接灭国南地,这两件事也是让你办得毁誉参半,怪只怪人家是神明,动动手就是天旋地转。”
“而你,一介凡夫俗子,何德何能去承担这样的因果,到头来也学起了我,作茧自缚,刚刚还骂的清清白白,这会一想,是不是也自惭形秽了?”
她是对神白须又喜又忧又烦又愁,以至于在人前的神色变了又变,到了最后,她唠叨的像个老妈子一样。
也是不愤这位小先生此间种种的不平事,她屈指弹在神白须眉心,雷声大雨点小。
神白须澄如明镜,神骁之行仅仅只能说是有褒有贬,虽说走的不算光彩,却也算不上狼狈,而至于她裴心平,他说不准,这女子他猜不透。
只见裴心平扯住神白须的衣袖,另一手轻抬一探,远处那数梅长剑好似灵犀一点打了个跟头跃了过来稳稳落在裴心平手中。
她一手握剑一手拽着神白须到那一旁石案处落座,她将长剑搁置在那石案上,松了神白须的衣袖,后者落座好似松针一般,双手搁置在膝盖上,好似如坐针毡。
“那陈拾玉天仙之姿,也是给你神白须迷的神魂颠倒了,兴许是鬼迷心窍,居然跑到了藏锋山人家老家,管起了神骁剑林的老账本。”
“要不是那娘家人都是依山傍水的温乡水渔,布衣出身的自是纯良淳朴,也就没说你神白须外人多管闲事,不然以陈就玉那霸道剑的脾气,非得举剑劈你。”
裴心平一手托腮,讲述神白须在神骁一行的事迹可谓信手拈来,就好像她就在一旁一观到底似的清楚。
神白须这时眉头突然一挑,那裴心平也许是说道妙处,心情好了不少,竟是抬起腿直接搭在神白须大腿上,他颇为无奈,只得将被碍着的左手搭在石案上。
她坐着的位置正好是一个倚靠的木椅,如此向后一趟双手抱胸,眼下此时,她最悠悠自得。
“你怪我一纸差令调回了李布施,拉走了世界政府的掣肘,殊不知是你神白须一叶障目误了时候,倘若玄祁宗败后你神白须一走了之,自然两袖清风悠然自得,大大方方的走。”
“坏就坏在你那小娘子大袖一挥万剑归宗,神骁剑林天地再逢一春,那是天地与鸣日月新朝,也怪你神白须一首绝句写的太响亮,饶是这神骁天下都以你为榜。”
“这座天地啊,剑是最不能碰的东西,太风流,数数那千古留名的剑仙,哪一位不是大名鼎鼎绝冠于世?千古绝唱者琳琅满目,你神白须怕也不会落下这名份。”
“这座天地一旦接纳你神白须,西方的账该怎么算?算你神白须做西方外交,与我神骁同修共好?这不是摆明的砸人家终焉招牌?”
“这下可好,世界政府双管齐下,里外都是他们的人,你神白须怎么走?走快了神骁内乱,走慢了腹背受敌。”
“如此情急,我好心写了一纸差令为你神白须遮风挡雨,你倒好,到了我这林园不言恩谢也就罢了,又说又骂是那般,我要气出个好歹你神白须一辈子都赔不完。”
她抬起脚砸了神白须的大腿一下,没什么力道,也只是抱怨,后者神色自若不温不火,也是心甘情愿让人训斥。
眼前这位八千年觥筹光影,闭门不出却知天下大势,三言两语间是非见清,比那旁观者清还来的更透彻。
神白须到了这里没有多言,毕竟该说的都说了,而眼前这位,说是在数落,却也不过是倒倒苦水。
而他又试想,这位当时受邀全青复来到这诸龙盘踞的万年城以后,是不是真的就一辈子委身于幕后。
垂帘听政八千年,上言谏策却不过二三,看的千秋岁月皆在眼下,却不可触及,山河万万里,也不过画卷中。
那要这么看来,这整个神骁,才是真正的小肚鸡肠气量狭窄,竟容不下一个有才华的女子,还要用这般那般的流言蜚语中伤诋毁,以其画地为牢的手段桎梏。
所谓的国祚延长也不过幌子,实则是以权谋私。
神骁万年来有多少位明智天下的明君?寥寥数矣。
而其中在史书上能够大放光彩的又能有几位?所以周登楼也才会说,纷争,一直是这个国家的主旋律,而苦难,同样也是。
正因为和平来之不易,才衬托的这些阴谋多么见不得光,以至于能让这么一介女子不容于世。
而哪怕说了这么多,裴心平好似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她也注意到了神白须的神色,故作停顿没有再说,只是搭着腿望天,可殊不知这片天的景色她都已经看了不知几万遍了。
“尊上觥筹交错八千年,画地为牢恍如南柯一梦,是非当今也不过枕边异想,想来也是未曾见过这城外的天地。”
“赤忱山河远在万里,思乡如故又在愁眠,而我神白须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能劳尊上青睐也属实三生有幸,而此间言罢也皆都不过是些是非之争。”
“煌煌在世的万年城屹立不倒,这制约樊笼的桎梏就弥深愈重,我倒是心甘情愿听尊上的训斥,可这个国家呢,这片天地又如何呢。”
或许也是自说自话,神白须下意识的就把手搭在了裴心平的脚踝,他看了看那龙绣玄金的绸缎绮罗,一尘不染,甚至连点灰尘都没有。
他就想,这一双莲花足,怕是踩在这青石玉砖上也都滑溜溜的,哪里站得住脚,还是那水泥砖地踩着舒服些。
裴心平只是手搭在扶手上,单手托着脸,看入神了。
“尊上苦口婆心的训斥,我听着也似是神仙点谱,却也觉得罗里吧嗦,只觉得命是命,人是人,没那么多相干不相干。”
“纵使天下一朝万夕,尊上这半寸人间也都狭而不阔,知道的越多,也就越遥远。”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胆大包天还是色胆包天,总之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他竟用手摘去了那玄金绮罗,如此,一双纤嫩如玉,白澈如映的赤足可算见了光。
他伸手将拇指抵在足底,竟觉得好似吹弹可破,又冷凝如玉脂般凉沁。
可这家伙手糙,来回摩擦间裴心平几回有意收腿都被神白须摁住,因为力度轻重不一,这会她面色微红,只是撇向一处,不去看他。
“天大地大,姑娘不想出了这门看看走走吗?”
神白须也没去看她,只是盯着那一尘不染叠放在另一只腿上的玄金绮罗,却越看越烦。
可当他回神再去看她,就觉得通透了。
两人再对视,她一双金瞳已经是闪着涟漪,只是风不做情,吹动的青丝有些许搅动春色,朦胧间,她有些恍惚了。
“你这套也就骗骗陈拾玉那样不问世事的小姑娘,我可不上当。”
再是逞强也难遮日上红晕,此刻已是东方日出拂照满城,金色的潋滟挥来,洒在这片园林上。
樊笼开了,当日的吹旗门蝶吹纷飞,笼子再也束不住那双向往天外的翅膀,也有人空落落的心里住了新人,寻着漫漫古道,走出了深山老林。
就如同当日走出桎梏了她十三年的天罡川一样,眼前不再是战火与硝烟,破城与坟地,而是春野万里,山河永驻。
她光着脚在他的搀扶下走遍了围了她八千年的吹旗门,直至天都府百层阶梯之上去看那繁华人间,琼楼玉宇,这位无冕的君王终于在历经风霜后戴上了独属于她的桂冠。
盛世并不如她所愿,却也因她而来,吹旗门终于再迎风,是一场新绿的春风,穿着白衣来的。
他时,吹旗门城关外。
此间的风吹的也是急匆匆,连带着少年的理想一并吹回了这玉门关外,而眼前人仍是眼前人,只是脚下的路,却不再是相同。
城关外,同样一位身着白衣的翩翩女子立一长枪久候多时,看着城关之内同样白衣的男子漫步而来,她微微皱着的眉头才提了起来。
而在她身后的一白一灰的两位挺拔男子,一个双手抱胸如钢枪自立,一位则是蹲在原地双手撑在大腿上,看到城关之内的人走了出来,才好似喘上一口气一般的站了起来。
那女子手背点枪,顷刻间化作虚影,而那男子正是神白须,而此刻的他,似乎有了些不同。
“老白,这趟吹旗门走的气派啊,光明正大的来,光明正大的走,有气魄。”
“我跟老哥还在寻思怎么劝下李先生不要贸然入城,想不到这入门不过一个时辰就体体面面的出来了,也好,省了一番刀光剑影。”
“哟,你也学着现代人赶潮流,进了一趟城咋的还整了个美瞳,金色的还挺好看,给我瞅瞅。”
李镇岳先行上前打了个招呼,牢骚几句看见神白须一双瞳眸闪着金光,好奇的上前查看,神白须没好气的拍掉他伸过来的手,打发了个去,又看向那白衣女子。
而李镇岳一旁的李太行却讳莫如深,那一双金瞳给他的感觉天然敬畏,不似凡物,更不可能会是神白须这一介血肉之躯能有的,怕是里头的那位卖了天大的面子。
“我要是出不来,姑娘真就打算提着那把显圣冲进去搅了整个吹旗门?何其冒失。”
“恩公这话未免轻浮了些,救命之恩岂能儿戏?我李心素问心无愧,即便是她裴心平又如何?谁杀恩公,我就杀谁。”
一旁的李镇岳啧啧称奇,走向一旁搭着李太行的肩膀扯了下嘴,后者老神在在的点了点头,两人均是撇向别处,男人的默契尽在不言中。
“姑娘要真如此鲁莽,我神白须乱国贼的骂名怕是要传个千代万代了,幸亏两位老哥在,才免得一场无妄之灾。”
“我倒是稀罕我这条命呢,姑娘也是掏心掏肺的人,仅仅一次施以援手换来这么些个天大的恩情,我七尺之躯怕是担戴不起。”
这白衣女子便是李心素,言律司执掌,当下万刃门最独权者,也是当下的万刃门话事人,削山之乱一役结束后,她似乎也已经早早回关,听闻吹旗门事变牵扯到神白须,也是坐不住的就来了。
“恩公净说这些有的没的,小女子这条命都是您的,又何惜一死?”
“也是,恩公日理万机胸有沟壑,文能治略有方武能平定乱荒,是小女子目光短浅,坏了恩公的操持风度,恩公要罚便罚就是了。”
嘴上说着万般过错皆在于我的话,可那份气态的有恃无恐比什么暗示都明显,她根本不怕神白须斥责,而后者,也只是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
如此,她也就得意的满足了,知道恩公大事在身,李心素主动站向他一旁把位置让给了李家两兄弟。
“聊完了?老白,你还没跟我说你这双眼睛是…”
“去,问也不会抓点紧的问,张嘴尽是些屁话,你有完没完?”
李太行直接一推打断了李镇岳,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后者耸肩转身走到后头去了。
“都打算好了?什么时候走?”
“明个。”
“这么紧?”
“众目睽睽,焉能不紧?”
“也是,走了一了百了各自清净了,可你来这一趟,惹下不少的债又该怎么还?”
“无常之身,人在浮世,有多少算多少咯。”
“净放花屁,知道你在西方的本事,兄弟几个眼窝子浅,看不出这许许多多的恩恩怨怨,你神白须要一条路走到黑,这份觉悟我李太行佩服。”
“我也就不问你能不能想到有个什么样的下场那些屁话了,只希望你小子凡事慎重些,别整个没头没尾,这下老妈子的唠叨话我不想说,只是周登楼不开窍,我才来这一趟。”
“李老哥明白人,敞亮,待我向伯母问声好,那珍馐家宴的款待怕是要缺席了,就请跟她老人家说,小子身在浮世,命不由己。”
“你神白须命不由己?那天底下还有自在的人吗?”
李太行嗤笑道,抬手捶了下神白须肩头,后者也是会心一笑,兄弟几个面面相觑,尽在不言中。
那一双金瞳,是裴心平的道命根本,她挥去了这八千年来最辉煌的神赋的光环,绷断了这传承冗长的桎梏,兴许也是这么个见不得人间疾苦的小辈慈心苦渡,竟让这个苟且了八千年的女子也望眼欲穿了。
“这关外的人间不过浮云几点,千里俗世再是繁花锦簇也都是没有属于你神白须的净土,拾掇拾掇这里些的清风明月,也该踏上那归乡的迷途了。”
他也许会带着这些那些沉重的行李继续开始下一场旅行,但其中的颠簸与多舛会为他带来怎样的命运谁也不知道。
吹旗门差令归根结底也不过只是一个以大局为重的建议,说到底也是为了他神白须,只是这个初入世俗的毛头小子不懂,且年少轻狂,见不得迂腐陈规,不受那些规则的约束。
然而现神骁却正需要这样的人,有勇气打破常规的人,所以裴心平才会意外的青睐,甚至在意到她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地步。
“你若真觉着我是个可怜人,就大大方方的出了这门,回头时只当是珠玉在前的前车之鉴,在做相同选择的时候或许能给你些明媚。”
他的命,谁说了都不算,就算是她八千年觥筹交错,也未必能够笃定他这条一走到黑的路就一定没有归宿,他既然做了选择,那就要比任何人都更绝对。
所以他拒绝了这种可悲的观点,并痛批她是个懦夫,她只是笑,笑他太狂妄,太理想,而他也说,有理想的人才能一次次在失意后继续成长。
他是个西方人,那里是理想主义的理想乡,机会是无限的,资源更是,那个国家,可谓千星群聚,他来自那里,她纵使八千年永昌不衰,也不能用那些见识去和他相提并论。
如此,她竟软了心,她只是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这么大胆,只是因为见不得这些愚俗,就要把整页的迂腐撕扯干净。
“我当然可以转身就走,而走不走,回不回头,都不是你能决定的,连自由都不曾拥有的人没有资格做选择。”
他一句话就把她堵哑了,也的确在他转身之后她突然患上一阵心绞。
“所谓的《兵道》,不过是求救之道,讲述的,不过是一个人对于存在这天地人的桎梏中的突围,不过是自救之道,为了脱离人群纷纷的围困。”
他一句点评就毁了她千百年支撑的骄傲,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就直接把她心墙撞塌的粉碎。
兴许就像他讲的,兵道不过是一种挣困,而挣扎的自我无法奢求自由。
她不奢望这是一场命运的邂逅,即便是九千年前的全青复也不能算到自己是否全始全终,可他依然毅然决然的做了那个悔也不改的千古一帝,走的风风光光。
而他也说过,神骁的今后,对于他这个已死之人来说都是历史,而唯有对于当下的人,才是未来。
她听不懂,可她现在懂了。
“你若真这么执着于解去这枷锁,见不得那人间的疾苦,那我也就求你发发善心。”
“君去此途遥远,难免遭奉不测,不妨捎上这浮华的质物,就算你救我这痴迷之人于水火的恩德。”
她咬破指尖点在神白须唇口,那殷红的血沸腾的像烈火,直至刺入他的血与神经中,再回过神来,她已是跌落泥尘的凡俗女子,铅华尽褪的至纯,而他,却点亮了一双黑目,于这尘世得证大道。
“那些由你所说的日月山河不褪其色,代我看看吧。”
她也学着那千朝子,将手中的金玺高高一掷,终于好似一身忧尘遣退,又似跌撞入另一个繁世,一见误终生,无牵无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