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端坐亭上,亭有八角。风铃脆响。
有道人将上好的修行之地拱手让他,自是却之不恭。
这斩妖门,听其名,便知是一方别院。至于是谁家旁门,也无需过问清楚。
今夜杨暮客与过往不同,先观星,未入定。
看久了天上星空,杨暮客兀地想着要看看九幽。只见他双目金光射出,就在低头的那一瞬。
星空一颗龙首低头,唤道,“上人不可俯瞰九幽。”
杨暮客收起法诀,目中金光撤回。
“龙族行走可有规矩教我?”
龙首朗声道,“上人如今法力低微,莫看胎衣之下为妙。您本就与众不同,见着了不该看的,沾染未到之机缘。于修行不利。”
杨暮客自是听劝,面露惊喜之色,“行走既然来了,便帮着贫道护法一番。”
“小龙乐意至极。”
杨暮客沉入心湖,揽灵炁入体,搬运法力。《上清太一观星长生法》如今运用越发熟练,周身阴阳流转。
四肢为四象,神魂于茧壳之中舒展。好似天地旋转。
五脏化五行,相生相克,喜怒思悲恐。
晚风吹着他的碎发,面目不改,似超然物外。
一呼一吸,星光相映。
时空中的那一道光又来了。
杨暮客好似听见了归元的笑声。师傅在一棵桂花树下饮茶作乐。
收功大吉。
土地之上微光闪烁,有春芽浮出地表。
杨暮客想起魄霆道长说他师祖遗骸归于此地,也生了敬畏之心。
掐诀御风,比来时踩得更高些,向篝火的方向飘回去。
此时是季通值夜,见着自家少爷归来见怪不怪,点头一下再次环顾四方。
杨暮客钻进睡袋里美美一觉。
来至天明,早课行功。
何路与包守兴一旁好奇地观看。这道士行早课的时候,似乎朝阳都变得明媚了。一天都能有一个好心情。
纵使看上一辈子,应该也不觉着厌烦。
一行人重新上路。
白玉崖地势很高,云团聚在一起,如同飘在地表一般。而这道路笔直,理当是向着云中仙宫而去。
驾!前面带路的两个向导拼命催马。
而巧缘拉着马车,带起滚滚浮尘。
杨暮客在车里与小楼聊了会儿家常,便出去晒太阳。
在这高地之上不过两日,季通已经晒成了个大黑脸。鼻梁上挂着墨玉叆叇,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也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睁着眼。
杨暮客迎疾风出来,小心翼翼地坐到副驾座位上。
季通小声说着,“这俩人谁是鹿朝勋贵的探子?”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你这捕快要来问我?”
“您掐算比小的看人准多了。不问少爷问谁?”
“这种事情占算不得……事关自己,若是占算,要有偿天地。屁大点事儿,贫道支寿命去算他俩?蠢不蠢?”
季通继而小声说,“我觉着那包守兴不似好人。您想,他一个罪臣,没被撸到底,还跑来做礼官。他包氏在金日郡就惦记咱们商会的资财。他来能有好事儿?”
杨暮客龇牙一笑,冷风吹着牙缝,赶忙闭嘴。不张嘴哼哼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若是怕了,那还行走个屁的天下。老老实实钻进山沟沟里修行,等着贫道筑基,带着你们飞回去好不好?”
季通憨笑一声,刚一张嘴被灌了一肚子风,闭嘴也哼哼道,“你当时给小的说,是乘风而行,顺水而下……”
“快了。离开西耀灵州一年多,你莫不是想家了?”
“小的哪儿还有家……”
田野好似无穷无尽,晌午还有一坨大云彩在前方,此时已经是瓦蓝一片,乾坤一体。
中午歇息一会儿,重新上路。
待到了傍晚,走出去三五百里,来至了一户村庄外头。
西方火烧云漫天赤红。
地表一会儿橙黄,一会儿粉红。
杨暮客与季通下车。
他瞧见了季通那黑红的脸,“你晒得有点过了,本就是火命,等晚上贫道用水给你调理调理,不然怕是没几天就要大病一场。”
季通嘎嘎笑道,“这回您不让小的搬运气血自己处置了?”
杨暮客眯眼道,“这地上灵韵充沛,你那点儿本事,还应付不来。”
季通瞬间面色一凛。少爷这话里有话,看来最近是要有事儿,要先调理好身子,才能应付。
傍晚时分,几个小姑娘提着篮子跑到了村外。
杨暮客指着那几个小囡问包守兴,“怎么晚上出来?不怕被豺狼叼了去吗?”
包守兴赶忙作揖答道,“大可道长有所不知,这是外出采桑的女子。清明前后桑叶新芽,蚕宝宝最是喜爱不过。桑树晒足了太阳,嫩叶养分饱满,水分适中。大姑娘爬树会掉,小童则干活儿粗陋,小囡外出采桑,是伯崖郡的传统。”
杨暮客惊奇地问他,“家中大人就这么放心让这些小丫头出来?摔着了咋办?”
包守兴叹了一句,“小孩身子骨轻,不大怕摔。”
杨暮客瞥了他一眼。
几句话,说明白了这村庄情形。
大姑娘和小童不能来,只能小囡来。那半大小子呢?半大小子为何不来?个子高,不必爬树,伸手便能摘到新芽。只有一个解释,便是半大小子有别的活计要干,分不出来劳动力去采桑养蚕。
包守兴这工部侍郎,能知高原村中民俗。他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见识不短。
那么前几日刘家村和玉窑村之事装糊涂,便是事出有因咯。
杨暮客轻笑一声,“这几个小丫头去采桑,我这道士也是头一回见。不若包大人与我一同看看。”
“好。”
季通与何路俩人持刀守卫,杨暮客指着村外的树林说,“我去那边看看,玉香姑娘正在做饭。饭好了贫道就回来。”
而后小道士和包守兴踩着田埂往林子方向走。
“这处桑林应该也是好田土,为何不铲了用来种田?”
包守兴慢杨暮客一步,俯身答他,“田土产量有数,每年剩下的,足够他们来吃。而且运输总有损耗,运得越多,损失越多。纵然扩大了田土面积,收成终究有限。不如养蚕织丝,村中还有了其他营生,到官家换来肉食与钱财。”
这林子可不一般,那些棵桑树,少说活了有七八百年,多了似有两千多年。树干粗粝,昏暗一片。
几个小囡从篮子提出灯笼,有个小丫头手脚麻利,几下便爬到了树干上,接过灯笼开始往树枝上爬。
傍晚暖风徐徐,清明时节有蝶纷飞。桑树上有些花骨朵,这些蝴蝶都等着花开之时。
杨暮客细看,火烧云连绵不断。
本来明日该是大晴天,但此时乃是清明时节,水炁丰沛,不日便开始要阴雨绵绵。
蝴蝶来此,正是未雨绸缪。
小丫头咯咯笑着拿着灯笼去逗弄蝴蝶。那些蝴蝶追光而去。
杨暮客领着包守兴往前走,待那些小姑娘瞧见了俩人之后。杨暮客才张嘴说话,如此不曾惊吓这些小丫头。
“诸位姑娘小心些,贫道乃是山外而来,此处路过。见景猎喜,没吓着你们吧。”
一个梳着双丫发髻,绑着四根红头绳的小姑娘看了小道士一眼。
“你这道士怪着哩。跟着我们作甚。若再近了,我们就喊。待我们家大人来了,定要打断你的腿。”
包守兴赶忙站出来,“你这小丫头,看看本官穿着甚衣裳。家里大人总该告诉过你们,什么样的衣裳是官家穿得。”
那丫头听了这话吓着了,提着灯笼一看。那衣裳的绸缎比她们庄子里织出来的绸缎好了百倍。瘪嘴就要哭出声。
树上的小丫头也吓着了,摇摇晃晃要掉下来。
杨暮客掐诀,送去一缕风。吹得桑树新叶哗啦啦响。
“当心些,贫道与这位官家没有恶意。”
小姑娘见着小道士掐诀,捂住嘴巴。眼光惊恐。而后冷然大喊了一声,“李丫头,二丫头,你们快点摘,要天黑了,我们得赶紧回去呢。”
杨暮客隐约见着桑林里面有绿光飘出来。连天眼都不必开启,便看到了妖气。
“你们爬树小心一点儿,贫道去林子里头看看。”
那小丫头上来抓住杨暮客的道袍。
杨暮客道袍材质奢华,小丫头却死死地抓着道袍衣摆。
“道士哥哥,里面没人。那桑树都太老了,长的树叶蚕宝宝都不喜欢吃呢。你们别进去了。”
包守兴狐疑地看着小丫头,又看了看黑黢黢的林子。这里头难不成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杨暮客从袖子里抓出来一把蜜糖,蜜糖是用米纸包裹,放在小丫头的篮子里。
“你放心,贫道不是歹人。做坏事是要天打雷劈的……”
小丫头眼中有光,盯着杨暮客看,“我跟你们去,你们可不能坏了我们的林子。”
杨暮客开怀笑道,“那你便跟来,这采桑耽搁了,可不怪我。”
小丫头左右为难,眼眶都湿了。
杨暮客抬头看着树枝上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掏出来一把糖。
“你们都帮她多采一些,道士哥哥这里有许多糖。到时候分给你们,好不好?”
那些小丫头尽数高兴地说,“好!”
杨暮客俯身捞起小丫头的手,牵着她往里走。“贫道叫杨大可,你叫什么呀?”
“我叫蔡霜霜。”
杨暮客瞧了一眼包守兴,“大人学识丰富,给这丫头批个字?”
包守兴腼腆一笑,“下官怎敢在道长面前弄丑。”
杨暮客嘿了一声,“有什么弄丑的,你先说,我再说。”
包守兴端详小丫头,“霜霜之名,季秋之末,初冬之前。晚一遍霜,早一遍霜。丫头你该是寅时生辰。家中长女,早持家。我说得可对?”
小丫头迷茫地看着杨暮客。
杨暮客嘿了声,“大人,你说得这些。怕是她家里爹娘都不曾告诉她。”
小丫头点头。
杨暮客这才说,“你这丫头,胆大心细,但怕冷也怕热。所以冬夏最是懒散,呵呵,家中一定骂你是馋嘴大丫头。我说得可对?”
小丫头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看杨暮客。
说着三人便来至了密林深处。
杨暮客扫过躲着的几只小狐狸,咳嗽一声。
“霜霜,你可来过这里?”
小丫头眼珠乱转,不答。
杨暮客法力开启秀袋,另一只手掌心出现一块米糕。“你说了,这块米糕就是你的。”
小丫头馋的眼睛放光,但抿着嘴就是不说。
杨暮客叹息一声,把米糕塞进她的手里。用手捂住她的耳朵。这么小的孩子,他可不用什么障眼法,迷魂术,怕坏了孩子根基。捂住耳朵的瞬间,法力变成了小耳罩,阻隔声音。
杨暮客牵着小孩儿的手,朗声道,“此地可有精怪修行?离人道如此之近,不怕坏了人道气运吗?”
那沧桑古树里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奴婢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妖怪,来时一点儿也不比这些人晚呢。”
小丫头好奇地抬头看着杨暮客嘴唇动弹。心中竟然生出向往之心。
杨暮客叹息一声,“中州一度禁绝灵韵,此地修行艰难。为何不曾离开?”
那女妖即刻答他,“生性胆小,不敢远去。”
杨暮客瞬间想明白了因果,“那便是有妙法长生,也不算是野外精灵。”
听着这话,树洞里声音沉默了片刻。“道长是何人?”
杨暮客松开小丫头的手,从袖子里掏出折扇,刷地打开扇面。
扇面上凡人看着无字,唯有通灵者能得见。上清紫明。
而小丫头还没到读书的年龄,只是见着道士哥哥手中扇子上有光亮的字迹。
包守兴看着杨暮客黑黢黢的地方掏出一把扇子,还打开空白扇面。也不知他在弄什么,包守兴能听见杨暮客说话,却听不见树洞里的话。更觉着诡异非常。
杨暮客合上扇子,在掌心一敲,扇子不见。“贫道祝你修行有成,灵韵重归之际,还是要找一处安身之所。待灵山宝地被占光了。你下场想必不美。”
“多谢道长提点。”
三人离开密林深处,小丫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小道士。
“道士哥哥认得娘娘?”
杨暮客摇头,“不认得。但结下缘分,以后便认得了。”
把小姑娘送回去,每人都发了一大把蜜糖,还送了些蜜饯。可是把这些小丫头高兴坏了。
看着她们蹦蹦跳跳离去。只剩杨暮客与包守兴二人。
“知晓贫道为何要带你出来么?”
包守兴摇头。
“贫道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
包守兴愕然。
杨暮客龇牙笑道,“你领了谁人命令,贫道管不着。但你应是晓得贫道一行人与众不同。做事后果要想清楚,莫要耽搁此生。”
再无他话,入夜之后。杨暮客帮着季通调理了下身体。
小楼则在车中办公。车窗外扑啦啦一直在飞纸鸢。如此多的信件,足见小楼在安排大事。
深夜时分,杨暮客踩着风来到了村子树下的神龛旁。
掐唤神诀。
地上一股白烟冒出来,土地神给他躬身作揖。
“村外林子里的狐妖在此地多久了?”
土地神战战兢兢地答,“比小老儿做神官还久。小老儿死后依托旱獭治理此地,已有一千四百多年。”
杨暮客轻笑一声,“原来如此,贫道再无其他问题。神官回去吧。”
说罢杨暮客敬上一炷香。
这狐妖修行已久,想来还未修成人身。听那村中有宿慧的小姑娘喊她娘娘。也是一只好妖。
不做神官,修行之心坚定。必然是有大志向的。
杨暮客吐纳完毕后唤来玉香。
“贫道是正门弟子,主动联系太跌份儿。你前去联系一番,互通有无,各取所需。”
“婢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