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政和三年的新年,来得既幸福又平静。
杨烟见到了镇北侯夫人,那是个沉静端庄女子,温和持礼,眉目恬然叫她有种熟悉感,就像干娘苏盈。
神情却比苏盈舒朗许多,毕竟有丈夫疼爱,儿女绕侧,嘴角总是窝着笑意。
也是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丈夫和儿女,勤俭持家,相夫教子。
仲羽和仲睿,是分别十六岁和十四岁的少年,将父亲当作榜样,早早习武,围着他们转悠的,是刚刚十岁的妹妹佳儿。
温馨的五口之家。
杨烟和冷玉笙随他们一起,在镇北侯府,过了简简单单的除夕。
又是个雪天。
瞧着少年们在放烟花爆竹,杨烟莫名想起和苏毓胡九一起在陈郎中医馆过的那个新年。
三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也是这样燃了爆竹,围桌坐在檐下赏雪吃果子饮酒。
虽然命运各异,年少的快乐大抵相同。
她放飞了几只红纸剪的喜鹊,演了些小把戏逗少年们玩,引得孩子们争相要学。
冷玉笙向舅舅敬酒,转脸见爆竹燃起的红光中,围着淡粉大氅像朵雍容牡丹的女子已跟弟弟妹妹打成一片,有些微微出神。
“舅舅帮你去向圣上请旨。”仲义捕捉到他的表情,“既已立业,泠儿也该成家了。”
冷玉笙慌张回头,手却不小心碰翻面前酒杯,酒液洒了满身,侍女忙要来擦拭,他接了帕子,坚持要自己擦。
仲夫人掩嘴而笑,指了指仲义:“怎的跟你年轻时一般莽撞。”
“夫人……”仲义声音低了下去,喉咙有些沙哑,“说泠儿呢,提这些干嘛?”
“好好好,不提,侯爷可莫要生气。”仲夫人软声求饶,叫冷玉笙始终没好意思抬起头。
舅舅一直活得严肃庄严,只有在舅母面前,才像个平凡人,会揶揄,会笑,会无可奈何。
“舅母。”良久,冷玉笙才唤道。
“嗯?”仲夫人柔和的目光投来。
“我和她,也想像你们一般,恩恩爱爱直到白头。”
“泠儿,一定会的。”仲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举起酒杯:“希望舅母舅舅和弟弟妹妹们,一直这么幸福下去。”
仲夫人眼神一飞:“你叫阿嫣也来,一同举杯。”
于是杨烟被叫回来,四人一起饮了新年的热酒。
后来她和冷玉笙围着小火炉守岁,依靠到他肩头,还依稀觉得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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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那年除夕,是最后一次在家中和父母团圆。”她低声道,“后来,在庵里,在七里县,在去京城路上,居无定所,再后来,就跟你一起过了……”
感受到身边人收紧了胳膊。
冷玉笙缱绻道:“我保证,以后都跟我一起过了。”
“有家真好啊……”她向他靠了靠,慢慢眯上眼,睡着了。
“喂,别睡呀,当心年兽觉得香喷喷,来吃你。”
冷玉笙举手弯起虎口,作势去咬她:“啊呜!”
她只觉有些痒,摩挲了下脸颊:“别闹……我去找爹爹和娘聊聊天……”
这姑娘恬然闭着眼睛,歪着脑袋,嘴角翘起,红得叫他想咬上一口。
他眼眸泛起柔光,真的不闹了,拿铁钳翻了翻炉火,给她盖上毯子,望着窗外的飞雪愣神。
墙外又是一阵爆竹“噼啪”炸响。
三更就要过去,新的一年又到了。
——
年后不久,圣旨被宣谕使飞马送来,对仲家军兵将大行封赏,还赏赐冷玉笙数车珠宝、布匹和粮草。
同时召御史苏毓带西辽俘虏回京复命,去年安插在吴王离京亲卫中的上四军兵将也悉数召回。
却要求镇北侯仲义再亲自领兵押送。
仲义打开附带的信笺,只有昭安帝亲书的四个字:朕想卿了。
冷玉笙刚为全军受赏高兴过,此刻又犯了急:“千里迢迢的怎么还劳烦一军之将领亲自去送俘虏?叫本王押就送好了!”
说着就要找来使理论,仲义却拦住他的步子:“不要忤逆你父皇,陛下是叫我回京述职。”
“可……我不放心。”冷玉笙心里莫名不安。
仲义却笑了:“本帅从军二十几年,军前马下,刀山火海,什么没见过?上次入京还是两年前,是时候该找妹夫叙叙旧了。”
舅舅从来一言九鼎,做的决定不会改变。
宣旨来使连忙道:“圣上还有道给定王殿下的旨。”
“嗯?”冷玉笙闻声愣了下才跪下去。
却是给他赐婚的,昭安帝下旨将慕容氏女慕容嫣赐婚给了他做定王妃,婚期就定在九月。
冷玉笙怀疑自己听错了,又叫来使重复一遍,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抬头瞧了仲义一眼,仲义却摇了摇头。
他还没来得及去请旨。
难不成是父皇知他上回委屈自己没用上圣旨,这回来补偿他?
一定是这样的——冷玉笙在心里说服自己,兴冲冲接了旨。
捧着那黄卷轴喜笑颜开一蹦三尺高,也不说帝王要舅舅押送俘虏是没安好心了,转身就跑去找她的姑娘。
——
两日后送仲义带一个营兵力离开时,冷玉笙再三确认:“舅舅,六月您会回来叫泠儿给您敬杯喜酒吧?”
仲义披着银光凛凛甲胄上了马,没回答他,只是转头交代:“泠儿,这段时间照顾好你舅母和弟妹,留守的仲家军和镇北军就交给你和任大帅了。”
镇北军指挥使任平霄向他抱了抱拳:“元帅放心!”
杨烟也去送别苏毓,搬了个大箱子放到随行马车上:“大哥,这是定州的一点儿特产,你路上吃,还有给嫂子和念儿的礼物。”
又塞个油纸包到他手里:“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王记肉酥饼,你也尝尝。”
苏毓围着皮毛围巾,嘴边哈着白气:“阿嫣,我若有时间,一定回来送你出嫁。”
“行,我等着你,但也不必勉强。”杨烟向他咧嘴一笑,挥了挥手。
苏毓又回头瞧她一眼,才钻进马车。
萧玉何跟过来掀车帘子,将脸凑进车中揶揄:“怎么,只跟她道别,不跟我说声再见?见了妹妹,就不要哥哥了?”
苏毓笑弯嘴角,抬手向他拱了拱手:“我走了,大哥。父亲母亲都很惦记你,盼你早日回来!”
萧玉何从怀里掏出个破旧红锦袋扬了扬:“你放心,我任职满一年就回去了,有它护佑着呢!”
还是三年前科举前夕,第一次认识小道长时,她给他画的文昌符。
苏毓却“啪”地放下帘子,浩浩荡荡兵马和车队陆续上路。
隔着马车镶了栏杆的小窗,杨烟往娄芸芸手中也塞了包肉酥饼。
“芸娘,为了肚里的孩子,好好活着。我以后若去京城,一定会去瞧你!”
娄芸芸点了点头:“好。”
窗内,耶律弘的脸一闪而过,竟向她呲着牙做撕咬状。
杨烟后背一凉,果然是个小狼崽子。
楚歌的马恰也从她身边经过,他在马背上向她抱拳道别。
因李年儿爽快答应了他的求婚,他想回去跟她把婚事定下来,所以磨着冷玉笙叫他加入押送队伍。
“大哥去的话,我也能放心。”冷玉笙道,又提醒他,“但,你总不能脑袋里只想着姑娘,我是叫你一路上护卫好舅舅的。”
楚歌急了:“这么多年,主子不信我吗?”
“信,信,自然信。”冷玉笙勾了勾嘴角,叫人给他取了些银票,“知道那刁蛮女子喜欢铜臭味,这是送你的娶亲礼。”
“这……这……”楚歌纠结着,也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冷玉笙打趣:“这么清高?不要就算喽。”
“主子赏的,如何拒得?”楚歌连忙将银票揣进随身褡裢里。
此刻在马上,他理了理肩上褡裢,昂首挺胸向前行,向着他的幸福又近了一步。
小将燕然飞紧随在仲义身后,身后背着弓箭,马肚上还绑着红缨枪。
冷玉笙望着两人的背影,眼里却是一潮。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啊,那里……那里本来该是他的位置。
可现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风沙和兵器划出的沟壑已是纵横交错。
他的确独当一面了。
——
仲义一走,没多久昭安帝对冷玉笙折子的批复到了,委婉称整军要等合适时机,贸易可以陆续做起来,但国家能拨款有限,叫他自己想办法筹钱。
一切皆在预料中,他便趁着天气转暖,拜访了定州知府,开始打点筹建贸易街市。
杨烟在定州家府修缮一新,她主动提出要将沿街外墙改成一排营商铺子,如此,定州西城又多了一条市街。
新建的市街既干净,赁钱又低,定州府又对周边县镇和外州府来贾货的商贩免除三年商税,很快就聚集起些定期贾货的商人。
耶律赫真遣了西辽使者造访查看,带了批货物走,第二次来就互相签署了贸易书契。
渐渐就要打开对外市场。
到了阳春三月,鲜水河内冰面一破,万物开始复苏。
西辽商人越过草原而来,带着经冬长肥的牛羊来换布匹食物和酒。
江南的织锦和酒也陆续运往定州来。
杜风的折子越攒越多,冷玉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到了,才将折子陆续往京城送。
等昭安帝四月初收到时,距运物资往镇西军过了已快半年。
杜风假意欺骗何俊要与他同流,暗中却将何俊私吞赈灾物资中饱私囊、日常懈怠军务贪污军饷的账本查到且抄撰下来,直接叫帝王气到将玉玺摔磕走一个角。
四月底,何俊被罢免指挥使职务,没收家产,贬为庶民。
何俊被从军营押走时,才意识到自己遭人诓了,路过敛目垂手立在那里的杜风身侧,猛地向他脸上吐了口痰。
杜风拿帕子轻轻抹去,又抬手将帕子脏污处往何俊脸上用力捻了捻,笑眯眯问:“敢跟我父亲称兄道弟——你配吗?”
眼神瞬间冷却下来。
“你个瘸腿王八蛋!”何俊叫嚣着,还是被带了下去。
扳倒何俊,裴靖从仲家军中路大将军被提拔到镇西军顶了指挥使的职,镇西军整军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边防贸易、军队都在向好,仲义入京后获昭安帝册封安国公,食邑三千户,封在江南的消息姗姗传了来。
消息传来时,冷玉笙正在营房誊写账目,听士兵汇报完,手上猛然吃痛。
是毛笔杆不知何时裂出一缕竹子,直直戳进手指。
拔出来,迅速冒出一粒鲜红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