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霁紧赶慢赶,终是凑上了这一波热闹,如愿加入送葬队伍。
麟州到云都快则七八天,路上若遇天气妨碍,或是其他事情阻挠,便得往多了去。再磨叽,半个月也该到达。
他却用了将近一月。
寇韫敛回迈出的脚,转过身子。
轿凳旁,本就驼背的王府车夫卑身屈体,朝她伸出手臂。
她微倾首,轻轻淡淡地拂掠一眼,便将手搭在车夫臂上,借力下了凳。
“二皇兄。”
饶是心中不喜,寇韫面上的功夫也始终充足。
带着一丝颤意的手抹去眉梢雪,湿意沾上眼尾,衬着她泛红的眼睛更显悲恸。
四散的人们没有一个不是在心眼子里打滚的,比的就是谁更能忍、更能演。
彼此越是心知肚明,就越得将戏填得满当。
“节哀顺变。”
二人对面,夏侯霁迎前一步,又止住。他沉眸长叹,却只叹出来四个大字。
是最为常见的慰语,此间有几分真心,几许假意,应当只有他自己知道。
寇韫嘴角笑意勉强,颔首回应,不作其他答言。
丧夫这出戏,她每日都排。贵客为朝臣,常客是府中之众,数日下来,噙个泪花早都信手拈来。
那泪珠也不必垂落,将坠不坠,似是咬着牙维持体面的模样,更加令人怆痛。
她等着夏侯霁跟话,却没想,他只又喟叹一声,便旋身离去。
寇韫有些傻眼。
夏侯朝人前端庄稳重,人后躺在她身边,那小话是密得犹如漫山遍野的花,一株接一株,一朵接一朵,数之不尽。
云姜上下的秘闻被他吐露个遍,导致此刻站在她眼前的夏侯霁,就如同被扒光了衣服一般,一览无余。
她这头还猜着,夏侯霁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毕竟夏侯朝口中的他,还挺有意思。
不料,前边盯了她那么长时间,到了也只是憋出这点场面来。
合着这人迢迢千里回来,就是为了拿这四个字,膈应她?
开场莫名其妙的戏,收尾也同样令人费解。
寇韫的视线追着夏侯霁的背影,随着风雪自上而下、由头至尾扫过他的全身,末后定在他修长有力的双腿上。
不消片刻,便移开了。
她揩去眼角忍不住掉下来的泪,拎着厚重的斗篷衣摆回身,却捕捉到后边半敞门的靖王府马车内投来的目光。
她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放下猜测的闲心,扶住自家车夫的胳膊,踩上了马车。
门窗合严,马车平稳前行。
下了山至平地,夏侯煦的车便超越了寇韫,加速后扬长而去。
酒阑客散,其余人自然也不会等她。
外头驾车的人悄悄做了交接。嘎吱声中,风雪溜进来少许。
寇韫睁眼,将那为风雪领路的人望入眸中,“你这是,又无事可做了?”
摆脱轮椅,没有奏章折本束缚的夏侯朝,像是关在笼中多年,刚刚放出的鸟。披着一张面具,便肆无忌惮地到处蹦跶,自由得颇为过分。
这驼背车夫,扮得那叫一个仔细。
他扯出塞在后背的布包,顺手揭下人皮面具,便朝她贴近。
躲过她递来的手炉,他双手将她身后兜帽给她戴上,又隔着厚厚的兜帽捂住她被冻得微红的耳朵。
“搭理老二做什么?还盯着他瞧……”
寇韫凝眸看他。表情倒是不见异常,唯闻话语略酸。
她勾起唇弯,依葫芦画瓢,挢起恢复温热的手,抚上他同样冰凉的脸。
“天冷,家里待着好好的,来这儿干嘛?”她径自问。
为什么搭理夏侯霁,还追着人看,他当然最是知晓,她不需要回答。
“我自己的葬礼,少了我,如何能完满?”他笑中兴复不浅。
她撩开眼皮睨视过去。
夏侯朝收起几分不经心,轻轻揉着她的耳朵,“老二性子傲,眼里除了自己,没有旁人。”
“在他眼中,我应当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就算没死,也不可能,且没必要出现在现下这般场合。”
“此时站在他跟前,他反而不会在意我。”
其他人更不用说,哪有时间去搭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底下人。
何况,一个是驼背车夫,一个是残腿王爷,怎能联系到一块儿去。
他说的没错,夏侯霁确实连余光都不曾分给他。
到底是自家兄弟,了解透彻。
夏侯朝拇指指腹擦过她的眼尾,“不必演得太认真,他不会信的。”
起码短时间内不会。想他当初为了骗过夏侯霁,也是花了数年时间。
这人还时不常派人明里暗里试探,要不是他早有防备,只怕是已轮回出来,长到了记事的年岁。
值得一提的是,确定他身残之后,夏侯霁反倒消停了。
虽然只是表面。
早些时候,他还在揣摩他这位兄长波谲云诡的心思。如今,也算是明晰了七至八分。
耳朵掩着,听见的声音都是闷的。寇韫浅蹙眉头,捧着他脸的动作转变为捏。
“信不信不是关键,重要的是,箭已上弓。”她眸底笑意泛动。
夏侯朝扬眉陪着她笑。
需要掉眼泪的苦情戏已经演完,接下来的戏,便有些难度了。
……
人的眼睛所视范围有限。云姜人看不见庆阳人的生活,庆阳人也瞅不着云姜人的日子。
但同在一片天空下,无论生活或日子,都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
云姜的大雪不停,庆阳的大雪亦未歇。
哪里都是白茫茫一片,尽管夜幕已然降临,那晃眼的白却是半点不减,寒冷还比白天更甚。
延京没有宵禁,但也无人在外游荡。人们不是缩在被窝里,就是守在炭盆边。
承阳宫是太子所居宫殿,炭火暖具等的用品规制仅次于帝后。
可炭火再旺,衾被再厚,门窗再严实,秋棠也一样觉得冷。
寒意化针,穿透炫目的翘红被子,直直刺进她的肌肤,随着血液行遍全身。
她身上无一处滴血的口子,却能感觉到从骨子里渗出的无尽寒意与疼痛。
这不是第一次了。
秋棠阖上无神的双目,良久,才重新睁开。
她掀开被子,直起酸痛的腰,光着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拾起,又一件件慢慢套在自己身上。
屋外的敲门声盖过身侧烛火的噼啪轻响,她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