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阳宫里燃的是金丝炭,平民百姓家烧的是普通木炭,二者天渊之别,传递给人暖意却相差无几。
那普通木炭反而还多出几分人情味。
风雪忽大忽小,院中屋外的白叠了一层又一层,然而大部分人都已沉浸在各自的甜美梦境中,无心观赏。
横竖明儿个一早起身,都是要清扫一遍的。到时再看,也来得及。
四时记身为茶食店,想要每日为众人供应新鲜的果子,就得提前将能准备的面团馅芯备好。
这样明日晨间开门迎客,便不会手忙脚乱。
以往店里只有杨四时一个人忙活,而今那灶间却围了好大一圈人,就连为着透气打开的支摘窗边上,都趴了两个半大娃娃。
和面的,添水的,鼓捣瓜果馅料的,还有实在插不上手,转而改向为众人制作宵夜的,每个人都没有闲着。
窗边两个娃娃没啥手艺,只是将和面打馅的步骤手法用目光吸收,又在心中牢牢记下,不时哼上两句从瓦子里听来的唱词。
不自觉地走调逗得大人们哈哈直笑。
屋外一片寒雪,屋内一派和暖。
杨四时歇下动作,扭着微酸的手腕,眸色仿若案板上揉好的面团般软和。
数日前,雪未连着天下时,这些人还是浑身脏兮兮,瘦得几乎仅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样子。
如今,身上的肉和生气都养回来不少。
他们都是从涠洲一路颠沛流离过来的。
早些日子,那地方就跟中了邪似的,旱涝交替不断。别说田间脆弱的粮食作物,就是有骨头撑着的人,也扛不住那般伤害。
庆阳朝廷前期还算上心,派了人去治理。后来灾情愈发张狂,逐渐蔓延到了附近的州县。
上头的人认为,再多的钱和人都填不上这个大窟窿,便开始懈怠,放任灾祸自流。
下边的民众也怨声纷起,直道是天公降罚。受灾百姓身体尚且健全的,是四散奔逃;跑不动的,就只能留在涠洲,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朝廷下发的救济粮,百姓大多数时候还得跟州县府衙的官吏去抢。
民自不敌官,没本事夺下生机,就只有死路一条。
入冬之后,更是要往寸草不生的方向去。
暴雪连日,纯粹的洁白压弯枝头,填满空旷的街道,乍一看应是稀世美景。
然在那太阳归位,天气回暖之后,晒化素净雅致的面皮,便仅会余下遍野横陈的尸骨。
早前延京的乞丐队伍莫名壮大,杨四时就注意到了。
涠洲遭受天罚的说法传至延京,那些从水深火热之地逃出来的百姓想要寻一处谋生,可一旦张口,便会被判处“死刑”。
有手有脚,却无路能走。
无奈之下,只好乞讨。
杨四时得空都会在城中游荡,也总会在不经意间带上一些糕点吃食,路上遇到合得来的,便与人分享。
一来二去,她在邻近店铺的地方盘下的那户一进院子,就塞满了人。
可惜她身单力薄,帮不了所有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庆阳朝廷不对此重视起来,她一个外人,也没得法子。
想到这儿,她火气直窜。
将李昇然的那个黄金鸟笼子拿出去卖,都够养活这一屋子的人了。
说什么人不胜天、无能为力,不过是高位者用来掩饰他们漠视天下百姓的托辞。
没留意一拳砸在面团上,案板歪斜,招来一阵关心地注目。
杨四时晃晃胳膊,环视一圈,见这几位宵夜吃得酣畅了,笑道,“那个,今儿差不多了,我收个尾即可,你们回去吧。”
她平时是住在铺子里,隔壁院子则留给他们。
这些人没钱,却非要报答她,于是她就让他们白天来铺子帮工,当是工钱与租金一同抵消掉,也算是全了他们的心意。
夜里他们也会不请自来,几人勤快起来,她的钱袋子都比之前鼓囊许多。
瘦条高个子的老赵给她盛了一碗鲜肉馄饨,“四娘子忙活好久,吃点儿。”
“好。”杨四时笑容粲然。
“四娘子,你家郎君呢?先头说去城东给人修缮院墙,咋到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
吃饱喝足,顺带自己乖乖洗了碗的刘丫仰着小脑袋问她。
“这……”
她正在踅摸合适的理由,小丫头又扬声道,“咱们陪四娘子再等等,或者不如出去接?看这雪下得挺大,你家郎君若是被困……”
这雪可困不住他,杨四时心中暗道。
“不……”
“四娘,我回来了。”
刚想说不用,浑厚的男声响起,她们念叨的人已然立在厨房门口。
从安甩掉油伞上的雪花,将伞收起。
他魁梧高大,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也就够遮个脑袋,那雪又不是直直往下,偶尔冷风斜斜一吹,便糊得满身都是。
杨四时笑着迎了过去,抬手为他掸身。
刘丫转头,同窗边睁圆眼睛盯着两人瞧的伙伴挤眉溜眼。
屋内几人挪开脸偷笑,没有招手,也无人示意,便麻利地聚成一团往门口挤去。
“回家回家。这天冻得嘞,丫儿你那鼻涕可得忍着点,别流下来,小心冻成冰棍子,打嘴巴。”
“哈哈……”
“四娘子,安郎君,咱们回去啦!”
“明儿还给你带王记的羊肉胡饼!”
高矮不一的几人搭肩搂背,笑闹着掩上院门。
杨四时帮从安打理干净,收回了手,望着关上的院门笑意盈盈。
从安低首瞧她,也不说话。
直到一阵风提挈雪花照她脸上吹来,她方才回神,又敛了笑。
“将军,可有说我?”
她有任务在身,却自作主张收留了庆阳人,说起来,确实有暴露的风险。
受罚也理所应当。
“有。”
从安煞有介事地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看着她不安的神情,又憋不住笑。
“将军说,你该买个大点的院子。”
“什,什么?”杨四时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玩笑,可是以她对自家将军的了解,她倒是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安朝右移了一步,挡住迎面扑向她的冷风。
“我没骗你,这是将军的原话。将军还说,钱若是不够花,就从咱的任务经费里头拿。”
“还说,”从安的一口大白牙,在飞扬的白雪中亦甚是显目,“说她不差钱。”
杨四时这才舒心,跟着笑出声。
“若想天下安稳,这么做还不够。”他的目光落在灶台旁的小方桌上。
两碗鲜肉馄饨还在呼呼冒着热气。
她的视线与他一处,声音平稳且坚定,“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