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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吴岁晚切身体会。这句话的道理,清楚明白,实实在在。

粗布麻衣会磨伤皮肤,粗茶淡饭难以下咽,粗鄙邻居不好相处。

饭要自己做,衣服要自己洗……

头几日新鲜,前一个月忍得了,第二个月,第三个月……咋就那么难熬呢?

吴岁晚捧着一碗菜汤,吧唧吧唧嘴,没滋没味儿的,打死也不想喝第二口。再抬眼逡巡一圈儿,家徒四壁,床帐上还有耗子磕的好几个大窟窿。

“唉……”

自从被外祖母送回吴家后,她就不再识得贫穷滋味。

吴六子没啥本事,也是书香大家族的六公子。他的清贫,是绫罗加身,是顿顿有肉,是穷苦人家辛劳一生也够不着的富足充裕。

出嫁以后,沈家财力殷实,沈家老夫妻为人宽和,吴岁晚的吃穿用度更上一层楼。

再以后,被未轻煦哄骗做未夫人,锦衣玉食,夫尊妻贵,就像脚踩高楼,一步登天。

至于和沈长戈在边关流放的辛苦,吴岁晚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因为那大半年时光,糊涂比清醒多很多,愤怒比感伤多很多,还有很长一段日子,她误以为自己还是杨家村的贫贱孤女。

如今撇下未轻煦,丢掉荣华安乐,随了很久以前的愿望,重回市井陋巷,把小时候的滋味再尝一遍……

吴岁晚惊觉,她已不再是她。

不说吴六子的虐待,不提沈长戈的无情,也不念未轻煦的好与坏。

吴岁晚不得不承认,外祖母费尽心机,倾尽全力,把她送回吴家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如果,吴岁晚一直留在杨家村,她就一直是一个名声稀烂的农家女。长到十五六岁,有好心人张罗,给她配一个老实干净的乡下汉子,已经是最好的出路。

即使她聪颖勤奋,会过日子,即使她有韧劲儿把自己活好,可是……她再努力,也很难离开村子,很难离开县城。

也许,她赔上半辈子的辛苦,能够见到丁点富裕,却很难摸到泼天的富贵。更不论她二十岁便拥有的见识和本事,作为杨家村的孤女,要熬到猴年马月,才能够修炼而成?

所谓因祸得福,吴岁晚有不一样的见解。

记得八岁那一年,芳芳吊死没几天,吴岁晚上山采药材,走了一条不熟悉的小路,脚下踩空,滚下了一个陡峭的山坡。

碎石子和干树枝刮伤了她的胳膊腿儿,额头也撞了一个大硬包,她在蛇蚁乱爬的潮湿谷底迷魂了好久。

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黑,勉力起身,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大片蘑菇林里。

那一晚,她把背篓装得满满,乍着胆子摸索,找到了回家的路。

坐到家里,她和外祖母笑着说起她的发现,说起山谷的丰盈,说起蘑菇的美味。

她从不抱怨走错路,从不自怜一身伤。辛苦一日,没有空手回家,就值得高兴。

算了,不吃了,如今的吴岁晚,可不是穷人。在前任假夫君那里没少搜刮。她干娘家财富成山,随便她拿。自己一身本事,也能赚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吴岁晚把一碗青菜汤倒掉,拿出偷藏的糕点盒子,捻起一块白玉糕,又烧水冲泡了一壶六安瓜片,算是把早饭对付了过去。

她都打算好了,今日午休,她要躲开熟人,偷偷跑去酒楼吃一顿好的,犒劳自己一下。

晚上回家,她也要在随身布包里偷偷带些名铺子的糕点,当零嘴儿解馋。顺便买几件好料子衣衫,偷偷地贴身穿。

为什么要偷偷的呢?

因为邻人们都不富裕。

你一个失婚独居的弱女子,还敢大张旗鼓,吃好的?穿好的?真是不想好啦!

辰时中,吴岁晚穿着粗麻布的棉袄,迈着小碎步出了门。不是她矫情,是因为昨夜飘了一宿小雪,不知院门口被谁泼了一桶水,或者是……一桶尿。

雪层以下是冰底,踩上去,迈大步,会摔跟头的,更不知有多少人躲在门缝瞅她热闹呢!

“王大娘早啊!”

“李大嫂子也去上工啊?”

“赵大爷小心啊!地可滑呢!”

小巷子不长,五六丈远,吴岁晚见谁都笑呵呵打招呼,也不管别人应不应答。一直走到宽敞的街上,融入更大的人群,她才摩挲了一把笑僵的脸皮,摆出自然的表情。

然而,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身后的闲话便如波涛一般,此起彼伏,还包裹着瓦铄泥浆,谁听谁受伤。

“咋瞅她咋不正经,你瞅那脸白的,都不像真人。说不上抹的啥?说不上用谁的银子抹的啥呢?”

“脸白不白的都不当事儿,兴许人家天生就是白的呢。就是那腰太细啦!屁股也不算大,不带生养的福相。说什么她婆家薄待她呀?一定是她不能生养,没有个一儿半女的,嫁给谁都是一个下场,谁还能把她供起来不成?”

“我看也是的,应该是没有生养过。哪有女人那么狠心,丢下孩子跑回娘家的。应该就跟她外祖母一个样,生不出个儿子来。一般不能留后的女人,性子都不太好,你看看她那为人处事,也跟他外祖母一样缺德。没有着落,就回来霸占外祖母的屋子,人品也是不咋地。”

“不下蛋的母鸡啊?那能好玩儿啊!脸蛋长得一般,那腰条可不差,蛮招人眼馋的。你瞅瞅,一迈步一扭腰,多带劲啊!这样的摸一把搂一宿,不知是啥滋味呢?”

“你可拉倒吧!那娘们儿再不咋地,也不是你这老光棍子能惦记的……”

“听听你说话多难听,把我说的多不值钱。你也说那是个娘们儿,不是姑娘了,她经过男人,尝过快活。独居这么久,能不想男人吗?你等着瞧吧!说不定哪一天,她还上杆子来勾搭我,我还不愿意呢!”

吴岁晚在小巷子里住了将近三个月,大家伙儿欺软怕硬,两面三刀。流行得红眼病,爱好嚼舌根子……她是一清二楚。

没办法,换一条巷子也是一样的。一个男人独居没关系。一个女人独居,就是他们眼睛里的小沙粒子,怎么都容不下!

其实,吴岁晚已经把济世堂的手段摸了个透,没啥高超的,都是生意人常用的损招儿。

先在一地开一家济世堂,一边大张口免费治病,一边从春善堂挖走好大夫。一边收买内鬼在药材上动手脚,一边找假病人去医馆中闹事,扩大影响。

一个月两个月之后,百姓们就给新铺子做了宣传,说春善堂丧良心,走下坡路,谁去看病,谁是冤大头。

济世堂东家是活菩萨,看病准,用药好,病去得快,还不花银两。

一传十,十传百,用不上一年,只需半载时光,就可将春善堂挤兑得七零八落。

当同行都被挤走之后,济世堂才开始亮真相唱大戏。先从急病重症上收小钱儿,慢慢试探,慢慢涨价。

再等一年半载之后,大家伙儿就会发现,去济世堂看个头疼脑热,不掏出来个一两二两的都出不来门。

可是,到那个时候,病人早就没有别的选择,有病不能挺着,砸锅卖铁也得在这一家治。因为其他医馆已经被济世堂挤跑挤黄汤了。

济世堂真的无懈可击吗?还真不是!

贺行年老,四个儿子都已成家生子,内斗也是很激烈的,兄弟几人不同母,谁也不服谁,都想成为继承家业第一人。

贺行的长子能力平平,四子却是个满肚子坏水,深谋远虑的。老二老三也不是省油的灯,谁也不想空手退场。贺家只是表面光鲜,内里乱成一锅粥。

济世堂,并没有吴岁晚想象中那么难搞。最大的毛病依然出自春善堂内部,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呢?

余夕真不理俗务多年,各地小掌柜的都知道余家无后,都觉得医馆挺不了几天,只认掌权多年的贺行为东家,求些前途和好处,也是人之常情。

对余家忠心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新进的大夫小工们,多与贺行有着不远不尽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把人丁稀落的余家放在眼里,起了反心,过多指责也是无用。

贺行的儿子们另起炉灶,同行都认为理所应当,再说高金聘请,自然是一呼百应。

所以,当务之急是培养招录有能之士,稳固春善堂的根基。医馆不能缺大夫,更不能缺了能治各种疑难杂症的大夫。还应该给春善堂来一次大洗牌,把混日子的,医术不行的,心思不纯的,全部清理出去。

吴岁晚原本打算在年前抽身,回到春善堂主持事务的,奈何在她临走前,济世堂来了一个妇科圣手。她既想要偷师,也想要把他撬到春善堂去,一直没得机会,耽误了一些日子。

“哎哎……我说你这女人一辈子也就是干粗活,打闲工的命,你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每次倒茶都先给那半吊子乡巴佬,你真是不知谁是老大……”

说话的男人五十来岁,是个白白净净的瘦子。面容和话音都算不上和善,因为人家有趾高气扬的资本。他是贺行的亲家,是济世堂四公子的老丈人。

虽然说袁大夫为人方面嚣张了些,但他的医术确实没得说。在济世堂各地扩张的事物上,没少帮他姑爷的忙。哪里开新医馆,他都要在哪里待上半年,主持事务。

至于他口中所说的半吊子乡巴佬,是济世堂开业之后,搜罗本地大夫凑数来的。

因为正经学医的看不上野路子,田大夫三十出头,原来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夫。

二十多岁师从乡野郎中,字都认不全,名着医书更是没读过几本,惯会用些土方子治病。他名为大夫,有些偏才,却不能靠着手艺挣钱。若不是家里还种着两亩地,糊口都是难事。

田大夫的确算是半吊子,正经医馆是不会收他的,济世堂为何招了来呢?

因为不想把他留给春善堂,只要懂一点医术的,都不能留给别家医馆,甚至不能让他流落到乡野民间。就是让贺家在本地独大,逼着病人花高价来济世堂的一种手段。

所以,就有了眼前这一情景,既瞧不起他,还要花银子养着他。

不过,吴岁晚眼光独到,田大夫来了不过十数日,所展现的本领,可不比那些出身好学问高的大夫差多少。而且为人豁达,性情开朗,或者说是脸皮贼厚,只要月月给他银子,谁说啥也不在乎。

眼下,济世堂是不赚银子的,来了病人,那些自视甚高的大夫不愿意费事,全推给他。

田大夫从早忙到晚,极富耐性和同情心。看一个病人,从来不藏着掖着,把病情讲解得明明白白,还趁其他大夫不注意,悄悄教给病人土偏方,告诉他们这病不算大病,不用花银子治。

哪个医馆用了这样的大夫,三天不到就得赶他出门,照他这么闹下去,还能赚着钱吗?

进庙里还得上香呢!你充什么活菩萨?

甭管济世堂其他大夫老爷们,怎么高人一等,瞧不起田大夫,吴岁晚的心里始终对他带着浓浓的敬意。

别说现在倒杯茶先奉给田大夫,她还要在离开济世堂时,顺便带走有良心的田大哥,让他到北宁县的春善堂坐第一把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