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建人在归家之前,捡起了那只可怜的棕色毛球。
它应当是在前日下雨时就已经走失,又意外遇到封路的诅咒而被困。
七海建人不知道这个明显的家养宠物为什么会在他战斗之时离开简陋但隐蔽的杂物堆,但他并未空出余力去将那个连妨碍都算不上的小东西护在身后,只是平静又果决的加快了挥刀的速度,好让本就接近尾声的战斗场地恢复其该有的宁静。
仓促、但还算平和的结局。
盯着诅咒庞大的身躯在阳光下随风消逝,七海建人将手中怪异的武器下挥,平静的瞥了一眼从杂物堆里冒出后就未再动弹的棕黑色物体,转身离开了昏暗脏污的窄巷。
在踏入社会之后,他曾因各式各样的理由尝试过许多不同性质的工作。
但没有任何一份工作,曾给他教导过“帮走失小狗找到主人”的社会责任。
所以七海建人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去处理这个连伤都没受的调皮宠物。
……思行不一致在医院应该挂什么科室?
去而复返的七海建人半蹲在那双晶亮的黑色眼珠面前,在一声疲惫的叹息后,对着那个脏兮兮的爪子伸出了掌纹清晰的手掌。
他应该在拒绝辅助监督送他回家之前就告诉她,这里有个需要帮助的家养幼犬。
但即便是一级咒术师的特意叮嘱,救助宠物也并非辅助监督需要履行的社会义务。
七海建人把武器收入掩盖身份的公文包中,在几秒的犹豫之后,把似乎是淋过雨的打结毛发安置在了还算平整的皮革上。
……像端了个不太常规的展示商品。
原则上来说,七海建人是不愿以这种高调的姿态引起他人注意的,但他在给辅助监督报告任务情况的时候,注意到了一家距离巷道不到百米的宠物店还在挂着正在营业的牌子。
受害范围小到二十米的疏散给他提供了本就无所谓的便利条件,七海建人端着小狗平和的走入了宠物店。
一直冷静坐在公文包上的小狗被放在柜台上时,七海建人已经用在几步远的路上准备好的简单说辞打消了宠物店店员的疑虑,并不出意外的被“有爱心的社会精英反差萌”视线围观了那么几秒钟。
……所以他才觉得捡起它是个算不上正确的决定。
付完简单清洗的费用之后,宠物店店员认出了这个不算熟悉的“常客”,热情的表示可以帮七海建人联系走失宠物的主人,希望他能等到清洗结束后再离开。
七海建人明白为宠物店为什么热情的邀请他参观小狗洗澡,甚至还贴心提供了茶水点心供他解闷。
因为那个幼犬一直在执着的寻找他的身影。
不知是被怪物围堵的后怕,还是宠物脑袋里也有英雄的概念影片……总之,即便从见面到现在的五分钟里,一人一狗连一次声音交流都未曾建立过,七海建人仍被那个黑亮的眼睛锁定 了。
因为察觉超越怪物的实力而离开藏身点,不主动追寻好不容易等到的救援,以及被陌生人类带走时的平和与冷静……
如果不是宠物店的店员已经通过记录名册给养宠人打去了电话,七海建人会觉得这只幼犬根本不像是个家养的宠物。
“它在主人面前没有这么乖的。”
像是察觉到七海建人的困惑,盯着小狗泡水的店员笑盈盈的解释着。
“这家伙是个在家调皮但是在外内向的胆小家伙。”
“……是吗。”
七海建人收回视线,没有再继续关注那个被折腾也依旧闷声不吭的棕黑色毛球。
他不太关心宠物店的流程是怎么进行的,只是在清理公文包污渍的间隙,他总会多少看到那个沾水也不声不响的内向幼犬。
七海建人觉得,这个幼犬作为不太熟悉的常客被店员记住的原因,多半也是因为它的内向与乖巧。
相较于宠物店里的其他同类,它实在是过分安静了。
不会在泡水时犯困,不会在毛巾披身时甩毛,也不会主动躲避温热的吹风机。
七海建人看着主动收起尾巴窝进毛毯里的棕色毛球,平静地补充着。
似乎也没有踩被子或者踢毛毯的小习惯。
……太乖巧了。
直到它的主人来临之前。
惊喜的欢呼和骤然站起的小小身躯骤然打破七海建人停留许久的安静,一声又一声的欢快狗叫和不断鞠躬的道谢声让七海建人敏锐的后退了两步。
“不…谢礼就不必了……是的,我的住所就在附近,很快就可以……那么我就先行告辞了。”
麻烦的社交总是因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情而闯入你的生活中。
七海建人拎着整洁的公文包在电梯中确认了一下毫发无损的着装,把乱七八糟的情绪吐到微凉的空气中去,缓慢的拧开门锁,抽离钥匙,把杂物尽数放在门口的置物架上。
整洁的玄关和放置规整的拖鞋是他作为精英人士时留下的小小洁癖。
松下领带,解开扣至颈边的衬衫扣子,七海建人把西装外套挂在磨砂玻璃旁边的衣挂上,折起袖子走进了水雾弥漫的浴室当中。
护目镜几乎是在进去的瞬间就将七海建人的视野模糊。
这个在祓除诅咒和捡走失小狗未曾露出倦怠神情的人无奈的将护目镜放在洗漱台,抬起肌肉线条明显的手臂扯开浴缸前的垂帘,有些头痛的揉了揉空荡的眉心。
“……我应该说过很多次,您不要总在装满水的浴缸里犯困。”
一声轻微的水声后,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水汽氤氲中清醒的对上七海建人的眼睛,而后,是更大的波纹和水浪。
“我没有睡着。”
冒着热气的赤裸身体赤着脚从七海建人的身旁经过,被扯下的浴袍披在肩膀上的瞬间,棕色发丝上的水滴被随意的甩开砸在七海建人昂贵的定制衬衫上。
七海建人抬脚将不该被放在浴室的长凳向后一踢,伸手拽住那个带着水汽的浴袍后领,摁着想走出房间的混蛋坐下,冷声。
“在这里等我洗完再出去。”
被水汽熏到泛红的脸颊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半湿的七海建人,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不等。”
“不行。”
七海建人将毛巾盖在湿润的棕色脑袋上,根本没打算再等其他回答,而是干脆的脱衣进入隔开的浴室,隔着浴帘盯着自顾自离开的模糊影子开门又关上,有些无奈的把脑袋搁置在浴缸边缘。
……他是真的不太喜欢养狗。
头顶毛巾走出浴室的琉璃并没有考虑七海建人会因为他的不听话而产生什么样的评价,他淡漠地在浴室门口的地毯上停留了一会,也没有搭理被特意放在地毯之前正对着自己的毛绒拖鞋,赤着脚在开着空调的客厅里走向吧台,手脚麻利的叮叮当当。
等七海建人穿着家居服从浴室走出来时,琉璃已经踩着毛毯窝进了沙发,用来干水的浴衣和毛巾,都被他放在沙发扶手上当作临时的枕头压在了身下。
七海建人习以为常的先将洗去发胶的头发用毛巾擦了擦,拽着放在沙发边缘的小凳,把从浴室拽出的干净毛巾铺在腿上,轻轻拍了拍膝盖。
琉璃抬眸看了一眼平静的金发男人,乖巧的屈起膝盖向外爬到七海建人的腿上,把脸埋进了垂着松软布料的臂弯里。
“回来路上捡到小狗了吗?”
七海建人穿入琉璃发间的手指顿了顿,在吹风机响起前的间隙轻叹了一声:“……您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明明特意没将幼犬抱入怀中沾染痕迹,甚至还在宠物店把公文包和两手清理干净才离开……电梯反光中,他的衣衫上应当没有携带什么绒毛或者污渍才对。
呜呜的风声里,瑟意的秋叶在落地窗上敲打,温暖的室内却只有被鼓动飘起的棕色头发。
转移风向的机器离开后脑壳的时候,膝盖上的棕色毛球像是如获大赦一般爬回,抱起热可可的细白手指在细微的咕噜两声后,灵活的和踢开毛毯的脚趾一同,移到了七海建人看不到的沙发内里。
……他总是不肯改掉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习惯。
头发尽数垂落在眼前的时候,七海建人把琉璃拿出的吹风机重新收回到茶几柜里,抬手捧起特意留在面前的温热牛奶,小口小口的吞咽着。
既然犯困和赤脚的习惯改不了,那就还是要从家具上入手……之前预定的按摩浴缸和大面积的发热地毯应该能在他下次过来之前装好,至于干发帽和懒人毛毯——就算买了他也不会用啊……
“七海。”
七海建人从要不要直接买个人形烘干机的思绪中回神,平静的回望着那双无机质的琥珀色眸子。
“摇篮。”
……真希望他别用读心接上或者跳过根本没有发生且根本不存在的闲聊对话。
“知道了。”
安置在阳台会比较好吧,天冷的时候他也不会跑出去——
“捡起幼犬也是因为想到了我吗?”
“咳咳……咳咳咳——”
七海建人仓促地拿起被推到面前的纸巾盒,一边弯下腰身剧烈的咳嗽着,一边从单人沙发的另一侧抽过垃圾桶防止不必要的狼狈落入地面。
从问话时就半爬过来的同款家居服懒散的滑动在七海建人的脊背上,直到他完全平复了才平淡抽身坐回角落里。
“……家入先生。”
“嗯。”
七海建人动了动唇,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从哪个部分开始吐槽才比较合适。
话题跳跃的有些太快了。
琉璃歪了歪脑袋,没什么情绪的将脚心放到沙发的地毯上,对着七海建人拍了拍腿。
“要听分析吗?”
看着明显取笑他今日行为的小动作,七海建人无奈的站起身走向长沙发附近坐下,从正坐在地毯上的规整,转换成半伏在柔软家居服上的倦懒。
修长的手指转着垂在大腿边缘的金发,冷淡的声音把判断和推理当作午后的睡前故事,毫无波澜地送入了七海建人的耳中。
“出现在隔壁街道的咒灵被窗发现时,还是个刚刚形成且未能离开出生点的二级。”
“即便计算上祓除诅咒的时间,七海回来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下午三点。”
七海建人在臂弯中合上眼睛,平静地说:“现在才刚刚三点。”
虽然没想到琉璃会这么计算他离开的时间,但他不仅没有超时,甚至还早归了一些。
“你没有把我从水里扯出来。”
七海建人沉默了一阵,闷笑:“……这能算得上是区别吗?”
“原本是算不上的,”感觉到七海建人的肩膀在抖动,琉璃也微微弯起了眸子,“可你在等我甩头发,特意试探我会不会躲避吹风机……你不仅捡了那只小狗,还带它去洗澡找主人了是吗?”
七海建人哭笑不得的从琉璃的腿上直起身子,抬手扯着那个浅笑的面容滑下沙发,继续询问道:“就凭这些?”
哪怕是他遇到了这样的情景,想要把琉璃和某个同样的存在做对比,但那一定是狗狗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吗?
“它一定是比我乖巧许多的内向家伙。”
琉璃看着那双难掩笑意的金绿色眸子,淡漠地说。
“你在发觉我所有动作都如你所想时,像是找到了多么珍贵的稀有实验品一样。”
“……我可不觉得我有这样的心思。”
但七海建人明白琉璃这句话的意思。
那些琉璃身上的他能细数的小习惯一一在眼前显现时,他看琉璃一定是——充满着无奈的心满意足。
“还有其他的吗?”
出乎七海建人预料的是,琉璃听到这句疑问时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看着依靠着柔软蜷起的棕毛团子,七海建人温和的和他在茶几与沙发的空隙间侧坐着。
“七海……我未必能在你面前表现出和对待他人时不同的态度。”
回应不了的事情还是别对他抱有期待了。
窗外,秋叶经过时玻璃一闪而过的倒影里,琉璃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表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
甚至呼吸、心脏、连带声音,所有的一切,他都未觉自己有显现出有和以往的不同。
七海建人愣了愣,背靠茶几露出了明显无奈的神情。
这可真是……
在察觉到那只棕毛小狗在主人面前和在外人面前差异过大的性格时,他确实曾升起那么一秒的落寞。
可也仅有那短短一秒的落寞而已。
“……我不觉得这句话是正确的。”
在琥珀色眸子困惑的回眸中,一个柔软的唇瓣轻柔的落在琉璃的唇角。
金绿色的眸子笑盈盈的看着那个表情匮乏的面容,轻声重复。
“我不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和他人没有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