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
贺游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忍不住的在颤抖。
那种恐慌......
就好像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一朝被人挑破,无地自容的羞愧感。
他知道。
他知道自家陛下刚刚说的都没错。
他是怕成为元帅。
因为一旦成为元帅,就意味着从今往后要承担起十万,乃至数十万士兵的生死!
他怕自己没有能力指挥好这些人,导致无数本该活着的士兵,皆因自己的无能而死。
他可以听令行事,却万万做不到独当一面。
不自信......
就是他现在最大的问题!
其实这些年闲暇之时,贺游也不是没尝试反思过自己。
但那毕竟是刻在骨子里的懦弱,根深蒂固,压根就没有那么好去改变。
就连每次遇到困境之时,他的第一反应也都是想要挺身站出来的。
但事后只要稍加思索,便又会畏缩的退回去......
如此反复,直至今日。
路苍澜当着他的面道破了他心中的困境,他没有愤怒,只有羞愧。
一个本该有帅才的人,却迟迟困于将位。
他简直愧于陛下这么多年来所寄予的厚望!
而路苍澜望着他那低头卑躬屈膝的样子,沉默片刻后,也是低叹一声,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其实这次南下伐齐,我本来是想亲自去的。
“但后来有人跟我说,如果堂堂大岐,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全都要朕亲力亲为,那这个国家未来能走多远?
“就像那御花园中春光明媚,却也不能总是一枝独秀,偶尔也得百花齐放,不是吗?”
贺游神色复杂,只将头埋的更低了。
路苍澜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
“我一直希望让你成为继我之后下一任的大帅,但你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以前便也罢了,我可以等,等你克服心结,自己站出来。
“但现在,天下大势风云涌动,时不我待,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老祁已经死了,剩下的人中,也只有你能担的起来这副重责。
“所以,你应该当仁不让。”
路苍澜食指戳着贺游的胸膛,字字珠玑。
话语比起之前,少了几分商量,多了几分不容置疑。
而贺游此刻眼神同样显得无比挣扎:
“我、我......”
路苍澜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你担心底下的士卒会因自己的指挥不当而死去,那为什么不多想想,他们或许本可能在你的手上活下来呢?
“朕已经说过,此番南下伐齐,绝不会亲自挂帅。
“那你不如好好想想,那挂帅之人会是谁?
“他有没有能力超越你,去统御十万之众的兵马?
“有没有能力在保证每战能赢的基础上,尽可能的减少伤亡?
“如果没有,那你现在不站出来,到底是为了不连累那些可能枉死的将士,还是已经害的他们此去注定无归?”
激烈的言论如重锤加身。
一下子让贺游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与手段,只能咬牙无力的跪倒在地,任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滴落。
而这一次,路苍澜也没再开口逼迫。
只是转身重新坐回原处,自顾自的泡着茶,抿着杯中茶水,安安静静的等待着。
直到良久。
贺游终是再度踉跄着站起身来,目光犹豫,苦笑迟疑着,终是说出了那句话:
“臣......遵旨。”
见他答应,路苍澜这才重新露出笑脸,放下茶杯,乐呵呵的说道:
“这才对嘛。
“你是有这个潜力的,不是没有,那时值紧要关头,自然该多想着为朕分担一些。
“别不自信。
“就像以前谁也不曾想到,那个遇事喜欢哭哭啼啼的『小狼』,在经过时间的磨砺后,竟也有一天会成长为真正的『骁狼』。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
“因为朕对你的期望从来不止是成为作战勇猛的狼......
“而是狼王!
“只有拥有号令群狼的能力,你才不复骁锐之名。”
贺游当然明白路苍澜这么做的苦心,所以自然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是低声附和。
“你放心,朕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实际意义上的挂帅出征,所以会尽量给你该有的一切保障。”
路苍澜指尖摩挲着茶杯,沉吟道:
“嗯......我想想。
“小明这次出去带了十万人?那朕也给你十万。
“你既然没跟那些旧燕武将配合过,那鹿鸣军的人便全都拨给你。
“书生,大黄,傻大个......还有那些数得上号的校尉,你可以全带走。
“至于粮草方面你也不用考虑,放开了手脚打,朕就是自己都饿着肚子,也会优先供应给你,直到你凯旋。”
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显然也是超乎了贺游心中的预期。
当即深吸一口气,跪地行礼,语气坚定的说道:
“臣,定当誓死以报陛下。”
路苍澜赶忙笑呵呵的将他扶起,说道:
“对朕来说,灭齐是大事,但却不是最紧要的事。
“如果能通过此次灭齐,将你小子彻底练出来,那才是朕最大的收获。”
贺游心底一阵感动,也知道自己迟早还是要面对这一天,所以没有多言,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行,没别的事就先回去规划吧,这个年你可能没法再像以前一样可以放松了。”
路苍澜半开玩笑的揶揄着。
而贺游也在郑重秉礼后,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路苍澜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精光。
“父亲。”
这时,一声清脆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路苍澜转过头来,却见路元清这个小崽正仰头看着自己。
“怎么了?”
路苍澜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却见路元清眨了眨眼,问道:
“孩儿想问,灭齐或是培养贺叔当真很重要吗?”
路苍澜怔了一下:
“嗯?为什么这么问?”
路元清小小的眼睛中似乎透露出大大的疑惑,扶着下巴思索着说道:
“孩儿能听出来父亲刚才言语中的真挚,只是孩儿不解。
“若父亲真的想要灭齐或是培养贺叔,为何不尽全力?”
路苍澜哑然,失笑道:
“你如何知道爹没尽全力?”
路元清扬起头来,灿烂一笑:
“因为父亲刚才的话里,并未提到魏先生啊。
“魏先生是父亲剿灭魏国时才收入麾下的,并不知根知底。
“但父亲却能让他担任『御书房行走』这一要职,想来应是极为看重吧?
“既是有才之人,父亲却在刚才的话里只口未提,所以孩儿疑惑。”
路苍澜目光欣慰的看着他,显然很高兴他能注意到如此小的细节。
不过笑了笑后,他还是开口解释道:
“儿子,你记住,这天下有才之人皆是烈马,你要想用它,首先就得能降它。
“这魏先生便是如此。
“虽有大才,但品性同样也是烈马中的烈马。
“在不磨平它的戾气之前,贸然骑上去可是很危险的......”
路元清听的懵懵懂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是,儿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