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炎见人群中冲出了两三位医者,又一次将沈无忧紧紧桎梏在身边,“大夫已经赶赴,相信只是个例,你别担心。”
“嗯。”沈无忧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暗暗寻思着,近些时日京都城里还算平静,周边也没有大规模的洪涝,干旱问题被夏日里的几场暴雨冲刷过后也不复存在。
按理说这个时令是不太可能突然爆发瘟疫的。
而正在游街的谢羡之等人,也并未受到方才那个小插曲的影响,没一会儿,官道两旁再次恢复了秩序。
秀儿得知谢羡之今日巡街,欢天喜地带上了自己亲手给他绣的荷包准备亲自赠予他。
可当她发现,满城贵女都在讨论这位新科状元的时候,莫名被自卑感所包围。
谢羡之出自江南首富的谢家,虽不是书香门第,但也算是富庶一方,极有名望。
现如今,他已经是人人想嫁的新科状元。
而她...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婢女。
沈无忧无意间发现了人群中倍显落寞的秀儿,一颗心也瞬间揪了起来。
秀儿算是这世上和她最亲近的人。
自她记事以来,秀儿便一直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秀儿能够幸福。
可是她也不好乱点鸳鸯谱,感情的事向来是没办法强求的。
然而,见秀儿这般痛苦。
沈无忧还是忍不住出了手,稍稍给他们两人制造了一些小契机。
下一瞬。
她袖中帕子便在她的内力催动之下,不偏不倚地蒙住了谢羡之所骑白马的眼睛。
尽管帕子很快便滑落在地。
那一刻的惊惧足以让它迷失方向,不知不觉间竟朝着人群中冲去。
秀儿意识到马儿似乎受了惊,想要躲避的时候,却因为方才的失神错过了避开的最好时机。
“秀儿姑娘!”
谢羡之见状,即刻塌着腰,朝着秀儿伸出手,“把手给我!”
“谢公子...”
秀儿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了手,由着谢羡之将她拽上马背。
从马背上看,视野和在人群中完全不一样。
桃李街此刻挤满了人,乌泱泱一片。
她眨了眨眼,却始终看不清边上的人是何模样。
秀儿心下多少有些失落。
她站在人群中的时候,谢羡之定然也是看不出她绵绵的情意的...
于他而言,她不过是无数爱慕者中最不值一提的一个。
“谢公子,你快放我下去。”
“刚刚没有吓到你吧?”谢羡之即刻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他刚才实在太紧张了,要不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搂着她的腰。
“没有。”秀儿听出他话里行间的关切,鼻子更酸了。
她很怕自己当着他的面哭出来,挣扎着跳下了马,“谢公子,祝你前程似锦,秀儿一直知道,你是有大才的。”
话音一落,秀儿便捂着口鼻湮没在人群之中。
一路上,眼泪好似泉涌一样,逆着风,肆意砸在她的脸上。
她只是一个丫鬟,这一点她从小就知道的。
曾经,她也会向往着小姐口中那个没有门第等级的社会。
可惜就目前的形势来看,门第等级仍旧犹如座座无形的大山,让无数和她一样身处底层的人不得翻身。
这其中,有些人靠着天赋和勤奋,通过科考走上了仕途,实现人生的逆转。
而她,只是堪堪认得几个字。
就算很努力地去提升自己,也永远追不上谢羡之的步伐。
秀儿很少会有这种让她无地自容的自卑感。
可能是沈无忧从未将她当成奴婢,并告诉她,她不需要被胡乱配个小厮。
所以她才会去奢望这些不可能属于她的东西。
秀儿越跑越快,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鬼使神差伸出手让谢羡之将她拉上马。
要是让围观百姓得知。
被新科状元拉上马的女子并非千金小姐,他们肯定会笑话谢羡之眼光太差。
她是真的不想让谢羡之因为她丢了颜面。
可惜,她似乎把谢羡之的游街搞砸了...
“秀儿姑娘?”
谢羡之察觉到秀儿的情绪不太对,他脑子一热,即刻勒住缰绳,下马后一阵狂追。
追出了好一段距离,他这才追上了她。
谢羡之气喘吁吁地拿着刚才在路上捡到的荷包,挡在了秀儿跟前。
看到秀儿满脸泪痕。
他略有些诧异地道:“秀儿姑娘,你怎么哭了?”
“没事。”
秀儿摇了摇头,尽可能挤出一丝笑容,她并不想要让谢羡之看到她此刻狼狈的模样。
“这是你给我绣的荷包?”
“不是。”
秀儿矢口否认,她原本是想要亲手赠予他的。
转念一想,今日之后谢羡之将会是全京都城最为抢手的男子之一,她何德何能,能够入得了新科状元的眼?
换句话说,她和其他追逐谢羡之的贵女相比,根本就是毫无优势。
谢羡之垂眸仔细地观察着手中的荷包,停顿片刻后,他尤为笃定地说道:“荷包上头绣着前程似锦,总不能是你给表妹绣的吧?”
“我...”秀儿语塞,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除却沈无忧,她这还是头一回给别人绣荷包。
谢羡之小心翼翼地将荷包挂在腰间,尤为诚恳地说:“多谢你的荷包,我很喜欢。你的手真巧,比江南最厉害的绣娘绣得还好。”
“是吗?”
秀儿眨了眨眼,心底里骤然生出几分欢喜。
她家小姐也经常夸她绣得好,由此可见谢羡之应该是打心眼里觉得这个荷包好看的。
只是...这些女红针线活不都是丫鬟该做的吗?
谢羡之道谢是出于礼貌还是...
就在秀儿胡思乱想之际,谢羡之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我很喜欢你绣的荷包,多谢。”
“你...你快回去游街吧!别让人等久了。”
秀儿脸颊通红,心中带着酸涩的甜蜜,一会儿甜滋滋,转念一想又酸溜溜勾出不少眼泪。
“在下先行一步,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谢羡之才想起来身后的游街队伍还在原地等他,撂下一句话后便匆匆离去。
不远处,沈无忧看着秀儿的背影隐隐有些发愁。
她叹了口气,道:“这丫头平日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不成想心思竟藏得这样深!我也是最近几日才看出来,她对我表哥有意。”
“秀儿喜欢谢羡之?”
“嗯。”
沈无忧点头,轻声说道:“以往秀儿只爱看话本,最不喜欢读书认字。近段时间,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挑灯夜读,努力地想要追上表哥的步伐。就是不知道表哥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心里忐忑得很,怕太过冒进乱点鸳鸯谱,又担心什么都不做秀儿会受伤。”
“本王觉得,他们很合适。”
“你真是这么觉得的?”沈无忧也觉得能娶到秀儿这般贤惠的女子,绝对是有福之人。
但与此同时,她也清楚地意识到,谢羡之和秀儿之间的鸿沟,并非是门第上的悬殊这一重障碍。
她早就想好认秀儿为义妹。
将来秀儿出嫁,用的也会是沈国公府嫡出五小姐的身份。
只是她与谢羡之在思想上的鸿沟始终是一个大问题。
或许,秀儿日夜挑灯弥补能够填补上这个鸿沟。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对秀儿来说,似乎太过辛苦了。
“本王确实觉得他们很合适。娶妻娶贤,秀儿必定能够给谢羡之提供良好的情绪价值,加之他温柔体贴善良细腻,定能做好当家主母。至于谢羡之,恰好是秀儿所崇拜的有学识的读书人。这二人若能修成正果,定能有滋有味。”
“你之前不是很不待见我表哥?怎么还说起他的好话来了?”沈无忧觉得稀奇,顾景炎几乎就没有夸过谢羡之半句,今儿个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本王这是在就事论事。至于门第,其实并不打紧。有多少男子娶了门当户对的女子,最后还不是纳了青楼出身的妓子做妾,而后宠妾灭妻,索性将妾室扶上正妻之位?就这么说吧,在一部分喜欢靠女子上位的男人心里,门第很重要,这部分人很现实。而在另一部分男人心里,爱不爱永远是最重要的。”
“那你呢?”
“本王在感情方面从未有过片刻的理智,本王自然是非你不娶,不计后果。”顾景炎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的意思是,但凡有了理智,都不会娶我?”
“有了理智,更加要娶你。”
“为何?”
“你聪明睿智,家世好,长相好,娶了你,既能得到沈、谢两家的助力,生的孩子多少也能遗传到你的美貌和才智。”
“顾景炎,你娶我该不会就是为了生好看的孩子吧?”
沈无忧总感觉顾景炎不可能像是他一开始说的那样在感情方面从未有过片刻的理智,自古以来,男子大都比女子更加现实和理智。
“本王对孩子的兴趣,并没有那么大。”
顾景炎是真的不想要孩子,但凡换个女人给他生,他早就弄死了的。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那你是为了什么?”沈无忧较真地问。
“本王若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有屁快放!”沈无忧没了耐性,更显急躁。
顾景炎轻咳了两声,旋即压低声在她耳边轻语:“本王每次见到你,都想和你做点什么。只有把你娶到手,你才能完完全全属于本王。换句话说,本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你的人和你的心。”
沈无忧稍微理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娶我是为了睡我?”
“倒也不是...你就算不让睡,本王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疼你爱你。”
“放你的狗屁!”沈无忧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说男子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她之前还觉得顾景炎是纯爱战神。
婚后她才发现,他之前的禁欲全是装的...
“不是说好的不生气?”顾景炎略加思索了一下,暗暗腹诽着往后有些实话非必要就不说了。
毕竟说多错多,他已经习惯抱着她入睡,要是哪天晚上她不让他上榻,他准保一夜无眠。
“晚上我要跟你分榻睡!”
“......”顾景炎更后悔了,早知道他就不该那么坦诚。
不过话说回来,他始终觉得生理性喜欢和好色是两码事。
喜欢一个女子,可以是被她的才华性格或者有趣的灵魂吸引。
但要是对一个女子连最基本的生理性喜欢都没有,那一定不会是真爱。
回到战王府后。
沈无忧见秀儿双眼哭得通红,即刻将她叫到了屋中。
秀儿低着头,大半天不敢正视沈无忧。
“秀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
“你可有喜欢的男子?”沈无忧又问。
“没有。”秀儿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沈无忧深知秀儿是怕她为难,才不敢将心里话说出。
沉吟片刻后。
她还是选择有话直说:“你喜欢我表哥,对吗?”
“小姐,你...”
秀儿显得有些犹豫,简简单单的“喜欢”二字,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秀儿,我已经跟沈氏族里的长辈说过了,过几日你就将并入沈家族谱里,往后你不再是无姓的月秀,你随我一起姓沈,名月秀,如何?”
“小姐,万万不可!”
秀儿受宠若惊,倏然跪伏在地,“小姐,秀儿身份低微,怎敢进沈家族谱?”
“秀儿,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很不喜欢这个社会的尊卑等级观念,可惜我尚且无力改变。再加上我本就是尊卑等级社会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想做出改变更是难上加难。我可能改变不了整个大环境,但我希望你的婚姻能够不受门第的束缚和禁锢。”
沈无忧总觉得自己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她理解不了皇权至上,理解不了尊卑贵贱,她的心中更向往男女平等,人人平等的桃花源。
“可是小姐,我觉得我和谢公子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肯定不会喜欢我这种又蠢又笨的小丫鬟。”
“凡事尽力而为,别什么都不做最后只剩后悔,也别放弃得太早。”
“嗯!”秀儿努力地忍住了盈眶的眼泪,终究是选择了迎难而上。
—
第二日早上,顾景炎上完早朝归来之际,面色犹如凝了一层寒霜。
沈无忧刚刚睡醒,打着哈欠看向脸色凝重的顾景炎,随口问道:“怎么,谁惹你了?”
“昨日街上那个病患,被确诊为瘟疫,现下已然全城戒严。”
“果然是瘟疫?”沈无忧眉头紧锁,这么一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染病丧命!
“正是。”
“不行!我要去疫区看看,时间就是生命,你别拦着我,我的体质特殊,不会轻易染病。”
“你暂时还不需要去,太医院过半的太医已经赶赴疫区。据说病患的症状和三年前那场瘟疫的病患症状如出一辙,想必这一回他们必定能够在第一时间开出对症药方。”
“他们能行吗?”
沈无忧对此表示很怀疑,太医院里的过半太医,在她眼里就是吃白饭的,最多只能治治小毛病。
“为首的刘太医说两日内就能药到病除。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所有人最好别出街,彻底切断传播源。”
“这一点很重要,眼下确实是不宜去人流涌动的地方。”
“另外,宫外瘟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宫中所有人也进行了全面的排查,皇兄中了双生毒一事,已被太医院刘太医发现。”
“怎会这样凑巧?”
“瘟疫来得确实蹊跷,本王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当把你送出京都城较为稳妥。眼下瘟疫只在城中传播,你可以暂去你外祖家小住几个月。”
“我的身体根本无惧这些传染性的疾病,连双生毒我都能扛住,就只是一点点腹痛而已,你不需要把我送走,我没事的。”沈无忧很是笃定地说。
“你现在还在腹痛?”顾景炎警铃大作。
“我只是在事后隐隐作痛了约莫一刻钟左右,很快便恢复正常。”
“咱们的孩子,真的没事?”
“没事,他动得很规律,算是处于比较健康的状态。”沈无忧一开始也有些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好在经过几天的观察,才敢确定孩子并未受到丝毫的影响。
顾景炎仍旧很不放心,他越想越后悔,孕期他就不该总想着那事儿。
若是真的殃及了她腹中孩儿,又当如何...
“无忧,你当真没有半点不舒服?”
“除了时常被饿到想骂你,暂时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沈无忧见顾景炎仍旧满脸愁容,赶紧补充道:“你别胡思乱想了,之前不是有个神棍说你儿女双全,儿子命硬,扛造?”
“这神棍说的不准。”
“你怎知不准?”
“本王不会让你怀上第二个。”
“怎么?你身体废了?”沈无忧眨了眨眼,作势要去摸顾景炎的脉象。
“本王的身体好得很,单纯是不想让你再受一次十月怀胎的苦。这段时间看你总是没吃饱,本王心里也不舒服。你父兄要是发现你还瘦了一圈,定要骂死本王。”
“你也就嘴上说着心疼我,怎么就没想过偶尔给我加餐滋补一下?”
“......”
闻言,顾景炎又一次战术性保持缄默。
事实上他管得并不算严苛。
每次沈无忧偷吃零嘴,他都会刻意避开。
这种情况下要是再给她加餐,那真是要吃超了。
沉默片刻后。
顾景炎不疾不徐地转移了话题:“本王给你去鸿胪寺告了假,未来二十天你可以不用出门,安心在府里待着。”
“我还是想去疫区查探一番。”
“等太医从疫区传回最新的情况后,再说。本王给你买了几十副字帖,这两日你要是闲来无事,便在府中多练练字,如何?”
“我给你零花钱,你竟拿着钱去买字帖祸害我?”
沈无忧悔的连肠子都青了,早知道顾景炎有了钱就去买字帖,她就不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