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待完临时工放假和厂区环境治理两件事,我对孙建成和徐冰雅说,我去给厂里找活找钱,这两天不来厂里,有什么事你们商量着办。
不用别人提醒,我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
一是找活,让车间的师傅们忙起来,忙起来才能安定人心,忙起来才有收入,忙起来才能看到希望。
二是找钱,一百多张嗷嗷待哺的口大张着,我必须得找食物填喂,就算暂时喂不饱,能让他们吃个半饱也行。
上任第一天,我在供应科马科长的办公室,耗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才让弥勒佛般的马科长苦笑着开了金口。
马科长五十多岁,比我年长二十有余。
因为年龄差距太大,有代沟,加上我原来工作的科室不属经营口,日常交集不多,所以,我和老马虽然同为矿上的中层领导,很熟,但除过工作之外,并没有私人交情。
马科长是矿上资格最老的科长,而我,作为机关最年轻的科长,过去几年一直对他尊敬有加。他对我的印象也挺好,每次遇见,都笑呵呵主动打招呼,有时还会开几句玩笑,唠一会闲嗑。
向老马科长求助,我的心理压力不算大。
矿上生产所需的物资,除机电配件由机电科负责外,其他的由供应科统一采购供应。
每月底,分管经营工作的副矿长,会组织召开物资计划会,制定全矿下个月的物资采购和供应计划,供应科会按照这个计划,安排落实生产物资的采购储运和发放。
在当时的管理体制下,国营煤炭生产企业,大抵都是这种模式。
机修厂和修造厂能自制或修复复用的材料配件,供应科和机电科会按月给两个厂下达生产计划,当然,机修厂有不容置疑的优先权。
凡事总有例外。
我知道,供应科科长的手里,总有一些计划外的机动指标,就算真的没有,他也有办法,临时调剂一些计划外的采购或生产任务。
比如,将一些不是生产急需物资的采购,推迟一段时间实施,同理,也可以采购一些本月没有计划,但下个月,或者未来两三个月肯定能用得到的物资。
只要涉及的数量不大,不影响生产物资的正常供应,就不会有问题。
对于榆树坪这样的大矿来说,每个月消耗的材料物资数以百万计,供应科长的手指缝略微松松,就能让修造厂吃上几天饱饭。
我的要求不高,请马科长看在晚辈第一次开口相求的份上,发发慈悲,给修造厂施舍一点斋食,救刚刚上任的小侄于水火之中。
马科长没有因为我年轻而怠慢,笑咪咪地沏茶递烟,不断夸我年少有为,有胆有谋,将来肯定会有大成。
东扯西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说正经事。
我心里没底,既忐忑又焦急,还不能表现出来,也不敢逼得太紧,只能耐着性子,挤出笑脸陪老马扯蛋。
直到下班铃声响起,马科长才仿佛突然想起的样子,终于说起了正事,他说:
“修造厂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你小林去那里,日子肯定不好过,我这个当叔的自然不能不帮。”
马科长说着,语气一转:“矿上的情况你也清楚,连年天灾,地主家也没余粮啊。狼多肉少,机修厂这两个月的开工率连一半都不到,科里最近确实也没给过修造厂计划,不是我不想给,是真的没有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对方接下来的话,把我寄予了很大希望的肥皂泡戳破。
“难是真的难,但我也不能对老侄你见死不救啊。杨老大昨天打过招呼,让我年前这段时间尽可能照顾照顾修造厂。我琢磨了一上午,东挤西挪,给你安排了六百套金属柱鞋柱帽,每套单价一百二十元,明早让人来拿计划单吧。”
“你们一定要悄摸地干,别让机修厂刘大头知道了。那老东西不好惹,要是知道我把这么大个单子给了你,敢把我的办公桌砸了。”
悬了大半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又是鞠躬又是做揖,千恩万谢的,把马科长哄得笑脸灿烂,拉着我的手说:
“又不是自己家的私事,你谢我个屁呀!等过一两年老叔退休了,有事求到你的时候,你小子别装作不认识就行,算我今天没有白给你帮忙。”
机关的干部都说,马科长是个实在人,心眼不多,胆子不大,做事也敞亮。
以前,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今天我才算看明白,老马是假实在真精明,他的精明不是表现在平常的笑脸上,而是刻在了骨子里。
明明领导交待过了,明明已经安排好了,在我登门求助的时候,他还要磨磨唧唧,推三阻四,就是不肯痛痛快快表态,千难万难,耽搁了我半天时间,不就是想在我这儿落个好吗。
谁都有离职退休的那一天,所以,谁都别跟年轻人为难,尤其是别得罪前途可期的年轻干部。
年轻,是我林子龙现在可以依仗的资本。
以前在机关当科长,我从来没有因为工作上的事求过人。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困难,只要给分管矿领导把问题汇报清楚,隐晦地说出自己的建议,领导自然会出面协调相关的部门单位。
当上修造厂厂长的第一天,我就体验到了求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不好,很让人憋屈。
站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上,目送着马科长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我忍不住愤愤地吐了一口唾沫。
真他么的不爽。
我心里清楚,今天只是个开头。
趟进了修造厂这个烂泥塘,低声下气,逢人就当孙子这样的情形,以后对我来说将是常态。
我林子龙这张薄嫩的脸皮,很快会变得皮糙肉厚,不惧风吹日晒。
匆匆吃过晚饭,端起茶杯,我敲开了邻居家的房门。
我的邻居,是机电科分管设备的副科长陈明华。
我和供应科马科长只是同事,我们之间只有工作关系。
陈明华的情况不一样,他是我的老大哥,我们不但是同事,还是棋友,更是比远亲更亲的近邻。
闲暇之余,我们常常在楚河汉界之间厮杀,会忘了吃饭,忘记了睡觉,没少招两家女主人的唠叨。
陈明华是矿院毕业的大学生,学历比我高,年龄也比我大几岁,是我在矿上为数不多,可以交心的朋友。
进得门去,我没有废话,直接对陈明华说,兄弟被贬去了修造厂,修造厂现在的状况你应该知道吧,给句痛快话,兄弟有难,你救还是不救?
如果你敢说有心无力,那对不起了,我今晚可没闲功夫陪你,你带着三十二个蟹兵虾将自己玩吧,我得找地方要饭去,可能会去找机电科科长,也可能直接去找机电副矿长。
我牛逼哄哄,理直气壮的样子,把陈明华逗笑了。
他慢悠悠把棋盘摆在饭桌上,笑着对我说,今早一上班,就听到你去修造厂当厂长的消息,我知道你小子不会饶了我。来吧,五局三胜,赢了我,一千套皮带托辊的检修计划拿去,要是输了嘛,嘿嘿,呵呵……
朋友就是朋友,兄弟就是兄弟,不会玩心眼,不会弯弯绕,不会像马科长那个老油条百般拿捏。
我心中大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立刻挽起袖子上了战场。
俩个臭棋篓子的水平其实不分伯仲,但那天,我的状态出奇的好,把陈副科长杀得丢盔弃甲。
很不服气地送我出门时,陈明华说,给修造厂的计划,是分管机电的张副矿长特意交待的。
我和张副矿长不熟,他这么慷慨,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心里有谱,杨树林一脚把我踹到烂泥潭里,不可能不管我的死活,只是我不知道,来自于他的支持的力度有多大,能延续多长时间。
我现在要做的是,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修造厂的病根,对症下药,尽快让这匹病马恢复自身的造血功能。
说到底,打铁还得自身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