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媳妇上班走后,我打电话把孙建成叫到了家里。
刚上任,我不想在厂里多露面,想让大家对新厂长保持一份神秘感,同时,也给那些有其他想法的人,多一些发挥的空间和时间,以方便我尽快找到在厂里树立威信的突破口。
手里现在有了两张牌,我不想太早把手中的牌亮明。
得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让这几张牌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
孙建成要汇报临时工离岗和环境治理的情况,被我拦住了。
我告诉他,这两件事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无关要紧,你和徐冰雅只要安排部署到位就行。
我问孙建成,生产金属柱鞋柱帽,检修皮带机托辊,需要什么材料,要做哪些生产准备工作。
不考虑已经放了假的临时工,厂里生产六百套柱鞋柱帽,检修一千套皮带机托辊,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最重要的问题是,完成这两个生产任务,需要多少流动资金。
我对生产上的事一窍不通,只能向老孙请教。
孙建成像是打了强心针,瞬间来了精神,一扫进门时的萎靡,眼睛里全是问号,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笑了笑说,别这么看我,是真的。一会你亲自去供应科和机电科拿计划单。这事暂时保密,要是走露了消息,我会让你也下岗待业,每天领一块钱的生活费。
孙建成憨厚地笑了,用极快的语速说,这两个活厂里过去经常干,技术上没问题,图纸是现成的,工艺流程也是现成的,只要材料配件供应跟得上,靠厂里留下来的百十号人,一个月之内交工有些困难,四十天之内完成没问题。
需要的材料和配件也很简单,生产柱鞋柱帽的主材是5毫米厚的钢板,辅材是乙炔氧气和电焊条。
皮带托辊的检修稍微麻烦点,除尘除锈,扳金整型,更换损坏的零部件,一般是更换轴承,然后是加注润滑油,喷涂防锈油漆,检验合格后就可以出厂。
至于需要的流动资金,老孙扳着指头计算了一会说,要买十来吨钢板,大概得花三万多块,还得买一千多套306轴承,大概也得三万块。
至于电焊条、氧气、油漆、润滑油之类的辅材,怎么也得万把块钱。另外还有水电费和运输费用,杂七杂八加在一起,完成这两个单子,至少得八万块钱的流动资金。
当然,这是不包括职工工资、奖金和加班费等等在内的直接生产成本。
我在心里大概估算了一下,按照供应科和机电科给的计划价格,做完这两单,大概能有五六万利润。
有了这几万块钱,厂里能补发两个月的工资,我就能挺过年前的难关。
现在的问题是,修造厂的账上只有两百块钱,库房里也没有一点存货,我需要找到八万块钱,才能完成订单,才能挣到这笔利润,才能让修造厂的职工人心安定下来。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而我现在急需的是八万元,这在当时,无疑是笔巨款。
我和媳妇是双职工,都在矿机关上班,收入水平中等,只有一个两岁的女儿需要抚养,抚养费还被她姥姥抢去了。就这样,结婚三年了,我们的家庭存款,也不到四千块钱。
我们生活在交通不便的小山沟里,除了吃喝,平常也没有其他需要花钱的地方。说难听点,在这种地方,就算想花,钱它也花不出去啊。
打发走老孙,我静坐了半个小时,捋清了思路,然后打起精神,直奔矿部办公大楼。
在杨树林的办公室,软磨硬缠了半个小时,好话说尽,只剩跪下磕头这招没用,总算让领导松了口,在黑着脸,骂我不识好歹的同时,极不情愿地在借款申请单上签上了大名。
杨树林再三声明,这种事只此一回,绝不可能有下一次。
说起来都是泪。
职工上万,资产数亿,年产原煤数百万吨的国营煤矿的一把手,为了下属单位区区两万元的流动资金借款,竟然抠搜到这种程度。
金额不算大,只是借用两个月而已,又不是不还。
你还别不相信。
在严酷恶劣的大形势下,当时整个煤炭系统哀鸿遍野,榆树坪矿的情况算是比较好的,年度经营亏损也超过了千万,拖欠职工的工资超过了半年。
一些生产条件差,负担重的老矿区,拖欠工资的情况更为严重,累计拖欠超过一年、甚至两年的不是少数。
各地屡屡发生煤矿工人和他们的家属,成群结队抢收矿区周围农村尚未成熟的庄稼,和农民发生流血冲突的群体事件。
矿工不是土匪,这样做实属无奈。长时间领不到工资,没钱买米,一家老小都在饿着肚子。
年龄大的人应该知道这个新闻,在某个有“煤都”之称的老矿区,五千多名矿工带着干粮,背着水壶,日夜兼程,历时三天,徒步两百多公里,去向当地省政府要饭吃。
在这支队伍中,有为数不少白发苍苍的退休职工,也有不少因公致残,行动不便,拄着拐杖或摇着轮椅的伤残职工,甚至还有在井下工作了几十年,罹患矽肺等职业病的老矿工。他们走两步就喘不上气来,需要在别人的帮扶下,才能勉强跟上队伍的步伐。
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高速公路向省城进发,蜿蜒十余公里,把双向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塞得连兔子也跑不过去,让这条交通大动脉瘫痪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个事件的影响很大,直达天庭,导致最高层直接出手干预,才平息了事态。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现实,任谁也抹不去共和国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作者曾经是一名矿工,是这个事件的亲历者,三十年后回想起来,每每都是泪眼模糊。
当时的国家是真的难啊,成千上万的国企日子真不好过。
从杨树林办公室出来,时隔不到半日,我再次踏进供应科科长办公室。
马科长见我又来了,连连摆手说年轻人要知足,不要得寸进尺,年前的采购计划真的一点都没有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用,除非拿着资金计划来换。
我陪着笑解释,说马叔您老别紧张,我今天找您,只是想从供应科借点东西。
马科长不再说话,神情戒备地盯着我,唯恐我提出让他为难的要求。
我对他说,昨天您大慈大悲,给了我个挺大的单子,可我回到厂里一看,库房里没有材料,财务帐上也没有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开工啊。干脆您好人做到底,再借我十吨五个厚的钢板,月底我交了货,结算时您直接把钢板的钱扣下,再采购同规格的钢材补库。
不等对方开口拒绝,我紧接着补充说道,您别说没有。刚刚我专门去你的金属库里看过,中厚板材有上百吨。保管员说,这些东西放好几年了,基本上没怎么动过。
向供应科借钢板的主意是孙建成出的,相关信息也是他提供的。
老孙说,只要能说动马科长,从供应科借点钢板出来,至少这次能节省的三分之一的流动资金。
马科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急呲白咧地说:“你说的那些钢材,是应急储备物资,别说是我,就是杨矿长也无权动用,你就别打鬼主意了。要是万一发生重大事故,应急救援物资被挪用的责任,你能替我担着?”
我把胸膊拍得叭叭响,说,那是必须的,到时候我绝对会主动站出来,承担挪用应急物资的责任。
这种话只是说说而已,我和老马都不会当真。
真的要是发生了紧急情况,出现因储备物资被挪用,影响救援工作的情况,追究不追究其他责任不说,至少老马的供应科长是当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