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局散了后,我陪组织部高部长步行回家属区。
高部长知道我的小心思,出了招待所院子,不等我发问,便把自己知道的胡副矿长的情况,稀里哗啦全倒了出来。
胡副矿长名叫胡文魁,特殊年代前毕业的大学生,文笔极佳,二十年前就号称古城局第一笔,当时,他是局办公室分管文秘工作的副主任。
老胡是局机关资历最老的干部,老到什么程度了呢?
他是现任局长的入党介绍人,现在的矿务局党委副书记,是他当办公室副主任时的手下。
十几年前,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刚当上局长的贾启,胡文魁被贾局长找了个很勉强的理由,免去了局办副主任,由副处降为正科,还背了个行政记大过的处分,被赶到局组织部,当了一个挂名的正科级干事。
贾启原本想让胡文魁专业对口,去子校当语文老师,在几个局领导联合力劝之下,才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在组织部的十几年里,老胡基本上没干过什么正经事,整日和花鸟鱼虫为伴,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悠闲生活。
终于熬到了贾启离职,老胡也五十好几了,眼看着快要退休了,现任的局长书记觉得古城局亏欠了老胡很多,想在退休前给他提一级,让他能享受更高的退休工资和更好的福利待遇。
老胡坚决不食嗟来之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恩赐,和几个局领导掰扯了一年多,最终还是没有磨过几个曾经的手下。
老胡提了个妥协的条件,不在局机关丢人显眼,要去离机关最远的榆树坪,最好是什么事也不用干的闲职。
于是,老胡同志在距离退休年龄只剩一年的时候,当上了排名最靠后,也最清闲的榆树坪矿分管多经工作的副矿长。
就这样,老胡还不满意,一上任就公开表态,他来榆树坪是混日子的,不是来干革命工作的。
至于别人会怎么想,早已跳出三界之外的胡副矿长根本不在乎。
我知道了胡副矿长的来历,知道为什么杨树林和郭民选都很尊重老胡同志,但并没能解开我心中的谜团。
世上的未解之谜多的数不胜数,既然努力过了,仍然没办法破解,那就别解了,把它留给岁月和时间吧。
想到这,我释然了,决定把这个问题从大脑中删除,不再浪费自己的精力。
早晨,我比往常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厂,准备把昨天晚上想的结果写出来。
汽修车间后天就要举办开业仪式了,在这之前,必须把募集职工股份的遗留问题处理好,否则,会给汽修车间以后的运营管理留下很大的隐患。
这件事很棘手。
昨天晚上,我辗转绯侧了大半夜,想出了两个自己认为可行的办法,想让徐冰雅从中选择一个。
我很清楚,这两个办法都是徐冰雅很难接受的,但事已至此,我没有太大的回旋余地,她必须妥协。
否则,我会以更加强硬的态度,自己动手解决这件麻烦事。
我的语言表达能力不是很好,徐冰雅是一个容易情绪化的女子,我怕在和她谈论的过程中,我不能准确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引起徐冰雅的误解,发生不必要的争执。
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变成文字,让徐冰雅能以比较平和的心态,准确理解我的诉求。
孙建成来的比我更早,在厂门口抽着烟在等我。
老孙说,他不应该在会上冲申小涛发火,想让我召集个班子会议,他要在会上向小申公开道歉。
我笑笑说,没有这个必要,大家都是为了工作。我已经给小申打过招呼,他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的。
老孙坚持说,错了就是错了,我不是倚老卖老、不讲道理的人,不当面给申小涛道歉,自己迈不过去这个坎。
按过去的话来说,老孙属于工农干部那类人,文化不高,淳朴勤劳,严以律己,自尊心很强,特别在意自己的面子和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老孙是以这种方式,回应我对他的照顾,表达自己的谢意。
而且我也相信,我让黄大海以补发年终奖的名义,送到他家的两千块钱,等家里的经济状况宽松了,他一定会把钱还给黄大海。
人都是要面子的,何况老孙还是修造厂的副厂长,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不会做让别人看不起自己的事。
我说,这两天大家都很忙,开会就没必要了,你可以抽时间单独和小申谈谈,这件事就算翻篇了。
老孙点点头,又问我,听说大家对买汽修车间股票不积极,收到的钱和咱们定下的目标差的很远,你看用不用我和车间主任们再给职工做做动员工作?
我回答说,问题不大,一会我和徐会计商量后,会很快拿出解决方案,你还是把精力放到厂里的生产上吧。
汽修车间是搂草逮兔子,顺便的事,是副业,修造厂的生产才是咱的主业。
我这个厂长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你这个副厂长要是再把精力放到副业上去,咱们的基本盘就要动摇了。
老孙告诉了我一个情况,说给局劳司煤矿修理的那批设备,昨天已经完工了,今天会安排人去给用户送货。
按照同规格新设备价格的三分之一估算,这次大概能收回来十五六万现金,如果汽修车间那边资金不够,可以先挪一点过去应急。
能给劳司煤矿返销十五六万元的设备,这个结果可远超我的预料,问孙建成算没算过这单的成本。
老孙笑呵呵的说,他早就算过,这个单子咱们可赚大了。
不到三万元的工时费,一万左右的配件和耗材费用,直接生产成本不超过四万元,毛利润能有十一、二万元。
拆下的可以复用的零部件估计也有上万元,剩下的废铜烂铁也能卖万把元。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厂里一下子多了十多万元巨款,让我对和马上要和徐冰雅的谈话有了更多的底气。
我对老孙说,劳司煤矿是一个可以长期合作的客户,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你今天辛苦辛苦,跟着送货车过去一趟,和高矿长见个面,把这个关系维护好。让小苗带上发票和你一起去,争取今天就把货款结回来。
和老孙说话间,进入工厂大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上班时间到了,工人师傅们又要开始一天紧张的劳作。
目送着老孙步履蹒跚,边走边和身边经过的工人打招呼的背影,我不禁有些动容。
他们这一代人生活的太苦太累了,童年的时候,国家一穷二白,能勉强填饱肚子就很好了,到他们成年成家的时候,又赶上了十年的天灾人祸,备受煎熬。
改革开放了,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没想到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又遇到了经济萧条,工资收入下降不说,还常被拖欠,让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既无奈又无助,只能咬着牙,背负着千斤重担,拖着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向前挪。
胡文魁无故被贾启打压了十几年,活的是挺不容易,得到了很多人的同情,但他一直悠闲自在,临退休了还能官升一级。
孙建成在井下卖了十几年的命,还搭上了一条腿,现在每天还要拖着残腿,在厂里跑来跑去忙上十来个小时,却换不来一家人的衣食无忧,又有谁同情他呢!
生活就是这样,强者有恒强的要求,弱者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很难相携而行。
忽然间,我对自己昨天晚上做出的决定产生了怀疑。